酒席上,二人只说了些牙外的话,难以交心。一瓶高粱老烧,只喝到一半,二人就有了醉意。怕再喝下去会走了底儿,甄永信唤来跑堂的结帐。宁凤奎张罗着要付钱,手伸进兜里,却半天掏不出钱来,甄永信知道他囊中羞涩,便从怀里摸出一块大洋,递给跑堂的。
出了酒楼,旁边就是一家旅馆。见甄永信要进去开房,宁凤奎拦着说,“兄弟,这你可就是见外了,哪有这个道理?到我这儿来,接风酒在外面吃,也就罢了,却又要住在外面,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哥家虽不宽敞,也不差你一张庆,快跟我回家。”
见宁凤奎诚心拦他,甄永信趁机劝说道,“哥先听我一句,照理呢,我应当听哥的,回家去住,可是嫂子这会儿正在气头上,顶着气住到哥家,碗边挨着锅沿儿,磕磕碰碰的,彼此心里反倒不愉快。
“我这次来哈尔滨,是要住些日子的,还有些事要哥帮忙,等过些日子,嫂子消了气,我一准搬过去就是了。只是这几日,我先住在这里。”宁凤奎还想劝阻,甄永信又说道,“我先订个间房,哥也上来坐坐,我正有事要跟哥说呢。”
房间开了,管房的领着客人进了房,交待了店里的一些事项。甄永信问店里有没有茶水,管房的说有,转身退了出去,一会儿功夫,端着水壶和茶具进来。待管房的离去,甄永信把门关上,回身给宁凤奎倒了茶。
宁凤奎接了茶,难为情地说道,“你嫂子这个人呀,就这样,刀子嘴,得理不饶人,其实也没什么歪心眼子,这么多年,我都习惯了,不理她就是了,过几天,她自己就消停了。”
“女人家,都是这样……”甄永信笑了笑说,话一出口,觉着不对味,急忙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心想有宁氏的事横在他们中间,现在和宁凤奎谈论女人,是不合适的。
想到这里,甄永信便解下围腰,从里面取出两根金条,递给宁凤奎,嘴上说道,“听世仁说,这些年里,来凤带着孩子住在娘家,多亏哥嫂照应着,我这次来哈尔滨,一来是找世仁;二来是到来凤和二位老人的坟上看看。
“老人活着时,我丁点儿孝心未尽,现在只能给他们修修坟,尽点孝心,也算弥补一下过错。这些东西,哥先拿去用,不够,我还有,哥的恩情,我慢慢会补报的。”
“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宁凤奎两眼盯着金条,像受了惊吓,赶紧起身推辞,“好歹咱也是一家人,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快收起来。”
“哥别这样,”甄永信坚持往他手里塞金条,同时向门边使了个眼色,劝说道,“这里不是争持的地方,有话等我到哥哥家再说,这些,哥务必要拿去用,要不,兄弟就更不安心了。”
宁凤奎见甄永信坚持要给,也不再推辞,抓过金条,紧攥在手里,叹息道,“唉,世仁这孩子,哪点都好,我可喜欢了呢,把他当亲儿子看。就是驴性点。
“你也看见了,你嫂子那脾气,也不好,说起话来,深一句,浅一句的,一点都不在乎,世仁小的时候,还行,还能忍着,长大一点,就吃不住了。
“有时我劝你嫂子改一改,一个没娘的孩子,别太刻毒了,可她愣是改不了,到底弄得世仁急了眼,往她粉盒里拉了屎尿,就走了。”
“也不能全怪嫂子,世仁这孩子,就是驴姓。到我身边,也没改掉那驴脾气,他继母脾气也是不好,他就往继母饭碗里弄泻药,被他继母逮住了,他就跑了。”甄永信笑了笑,说道。
“世仁又跑了?咋不回哈尔滨来找我呢?”宁凤奎问道。
“按他的脾气,恐怕难回来。”甄永信叹气道,“他到我那儿之前,在街上曾结交过一帮朋友,都是一些氓流,我估摸着,他又去找那帮朋友了。所以,我这回出来,就是想到各地走走,到氓流聚集的地角去打听打听,兴许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这办法对头,”宁凤奎把金条揣进怀里,击掌赞成,“赶明儿个,我带你去找,好歹这哈尔滨我熟悉,闭上眼睛都能找回家。”
“那倒不用了,”甄永信说,“哥还要挣钱养家糊口呢,反正我闲着没事,自己找找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宁凤奎说,“别说我现在没别的事,就是有事,也得停下,什么事还能比找世仁的事大呢?”
见宁凤奎说话中听,甄永信不免想起宁氏。
想当初在金宁府偏安于城南,日日和宁氏轻声款语,何等安逸舒心,可恨玻璃花儿眼那刁婆子,妒火中烧,搅了二人的鸳鸯春梦。如今到了宁氏故里,难免想入非非,心想要是宁氏不死,二人长相斯守,该是何等逍遥?
一个畅想未了,宁凤奎又开口说话道,“你侄子去年下了学,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看他年青力壮,就让他顶替了我的活儿,在铁路上当搬运工,月月工资,也够一家人的生活。”
甄永信心里搁不下宁氏,见宁凤奎停下话头,便问道,“我听世仁说,来凤的坟,在西郊乱葬岗,哥什么时间得空儿,带我去看看?”
“不忙,不忙,”宁凤奎安抚甄永信道,“你刚来,坐了一天的火车,先歇下,赶明儿个搬我那去住,闲下来,咱有的是时间,那时再去不迟。”
说着,宁凤奎借口让甄永信歇息,起身告辞去了。
一觉醒来,已是晨时。初霞染窗,街上传来有轨电车行驶时的振动声。匆匆洗涑后,甄永信打算到街上吃些早点,顺便察看一下人流聚集的地方。
甄永信刚把行装收拾好,听到有人来敲门。
打开房门,是宁凤奎,一脸喜滋滋地进来。
“兄弟,收拾收拾,把房间退了,跟我回家。昨儿个回去,你嫂子让我给收拾熨帖了。”宁凤奎洋洋得意地说道。
“哥这是做什么?”听宁凤奎说出大话,甄永信心里一惊,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儿,心想他要是真的收拾了老婆,脸上哪会这般喜滋滋的,转念一想,明白过来,这北方人,说话往往口气大,他说的收拾,未必是辽南人时常说的家庭暴力打老婆,极有可能是说服开导,直至对方心悦诚服地改了主意。
北方的男人,为了在外人面前显摆,往往愿夸海口,把话说得吓人。这样一想,甄永信便就势说道,“我本打算顺路到哥家看看,不想给哥惹了一身的麻烦。”
“嘿,女人这东西,该收拾,就得收拾,不的,三天不打,她就能上房子揭瓦。”宁凤奎听甄永信说完,跟着又扔起大话,说完,拎起甄永信的包裹,和甄永信一道出了门。
沿着昨天来时的路,又回到宁家。
宁凤奎敲了敲门,高喊一声,“开门!”屋子里就有人过来开门。开门的是女主人。甄永信正担心,重新见面,会不会遭受女主人的冷脸?不料门开后,女主人的笑脸,着实吓了他一跳。
“大姑爷子真是厚道人,大人不见小人怪。我一个妇道人家,没有什么见识,昨儿个说了那些难听的,伤着大姑爷子。你瞧我这张嘴呀,自个儿都拿它一点办法没有,就是爱伤人,不知伤过多少人呢。幸好伤着的,都是些君子,要是伤着的都是些小人,将来死了,我还不得下十八层地狱呀?”女主人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侧身把客人往屋里让。
甄永信猜想,一准儿是自己昨天给的两根金条生了效力,才使女主人前倨而后恭,便一边应付着,一边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