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见问,完全没有了到人家坐客的那份客气,冲着儿子翻了下白眼,蠕动着皱巴巴干瘪的嘴唇,牙齿已经完全脱落,像老太太似的,埋怨儿子道,“他哥,养子不肖,让俺老年丧家呀。”
这句话,验证了甄永信的预感,心里一怔,刚要问清原委,见一屋子的人,特别是玻璃花儿眼和新妇还在身边,这会儿都支起耳朵在听,就岔开话茬,说了些客套话,吩咐玻璃花儿眼赶紧去办置一桌好菜。心里却暗自猜测贾氏父子的遭遇。
想想几年前到山东贾家时,贾南镇父亲还不满六十,才几年功夫,就变成眼前这副模样了,要不是有大的磨难,人哪能衰老得这般快?而好友贾南镇呢,现在脸上也沧桑了许多。三十刚出头,头上已见丝丝白,幸好一身缎子马褂衬着,才略显得体面些。看上去还不显得太苍老。
因为和贾南镇极熟,玻璃花儿眼也不介意,一边隔着房门和贾南镇唠着家常,一边领着儿媳妇办置着酒菜。
多亏新妇手巧,一桌饭菜,一会儿功夫就办置妥当。
贾南镇对这里熟门熟户,又长期和甄永信一道走江湖,坐在炕桌边,也不生分,吃酒吃菜,谈笑诙谐,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嫂子长、嫂子短的叫着,把玻璃花儿眼哄得咯咯直笑。
倒是贾父有碍观瞻,皱巴巴的小嘴,吃饭不利索,吃一口饭,嘴里像嚼着橡皮糖,半天咽不下去,饭碴簌簌地往下落,汤水顺着嘴角,滑过下巴,直流到脖子上。最要命的是那两绺鼻涕,像冬天里悬在屋檐上的冰溜一样,挂在两个鼻孔里,一直垂在下嘴唇上,张嘴吃东西时,就会一丝一丝地拉扯着。
新妇显然让贾父弄得大倒胃口,从此不再和家人一起吃饭,每顿饭只单独盛一小碟菜,搬过烧火时坐的小板凳,坐在灶台角上吃饭。甚至连自己用的碗筷,也做上了记号,单独洗涮,单独摆放。
玻璃花儿眼是第二个关注到贾父吃相的,也仿照儿媳妇的样儿,和儿媳妇一道,以后每天都和儿媳妇一道,围在灶台上吃饭。
贾南镇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却不忍心去劝说父亲,便隐隐感到,这里并不是他想像中旅途的终点,只是一个中转站而已。一想到这点,万般酸楚,涌上心头,吃过几杯酒,就有些不胜酒力,甄永信再劝酒时,他就倒扣过酒杯,坚持推辞不喝了。
“这是怎么啦?”甄永信有些纳闷,“几日不见,兄弟怎么变得忸怩起来?”
“哥,真的不能再喝了。”贾南镇推辞说,“兄弟真的醉了。”
听贾南镇说得不像客套话,甄永信揣度他是遇上了不小的难心事,便不再坚持,自己也停了杯,端起饭来,一桌人开始胡乱吃饭。
客人被按排在东厢房的一间闲屋里,玻璃花儿眼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旧被褥,甄永信帮着把炕烧热,看看天色不早,就让贾父先睡下。
贾父颠簸了一天,倦乏难耐,躺下便睡着了。
甄永信见机,扯了下贾南镇的衣角。贾南镇会意,二人就出了屋,来到外屋,点上油灯,在一条板凳上坐下。甄永信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贾南镇,“出了什么事?你把老爷子都给带出来了?”
“一言难尽啊!哥。”贾南镇话刚出口,眼泪就流了下来,“自从济南一别,回到家里,才知家母已经过世。弟媳妇那婆娘恨俺长年外出不归,生了个儿子后,就在家里做起大来,把老爷子从堂屋赶到门房里去住,饭食也不盯时,饥一顿饱一顿的,把老爷子折腾得没了人样,俺回家说了她两句,那婆娘竟敢和俺平打平上地吵骂,又回娘家找来小舅子们管教起俺来,俺心窝火儿,觉得难和她一道过下去了,就动了离家的念头。早先刚回家时,幸亏俺藏了个心眼儿,把随身带回的黄货藏了起来,打算留着去找春江月……”
“怎么?你又回杭州了?”甄永信问道。
贾南镇点了点头。
“那太守没为难你?”甄永信又问,接着嗔斥道,“你真是色胆包天。”
“太守不在了。”贾南镇说道,“民国后,他做了几天杭州市长,被部属举报,给割了职,不到半年就死了。”
“你找到春江月了?”
“找到了,太守死后,分家析产,太守夫人帮着撑面,春江月分得三间屋子。我找到她,帮着把三间房子给卖了,在太合街又买了一幢大宅院,花了五百两黄金,本想回家给俺爹接来享福,不承想,等俺领着俺爹回到杭州,现那婊子,已经把大宅院给卖了,卷款逃走,不知去向了。”
“你剩下的黄货呢?”甄永信又问。
“咳,都交给那婊子保管了,全被她卷走了。”贾南镇恨恨骂道,“我和俺爹没脸回家,就想到了哥哥,直截扑哥哥来了。”
甄永信听过,惊恨交加,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自言自语道,“也好,倒也干净,免得以后再老惦着春江月了。”沉吟了一会儿,又问贾南镇,“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贾南镇抹了把眼泪,唏嘘着说,“有老爷子在,不敢自决,小弟眼下实在一筹莫展,才投奔哥哥来的。”
“金宁府是不能久呆的,”甄永信思忖了一会儿,低声说道,“早先做了阎家娶亲的那局,那放白鸽的男子,刑期将满,他不会善罢甘休,万一撞到他手上,脱不了干系的。”
“那也得哥哥给指条生路呀。”贾南镇近乎哀求道。
想了一会儿,甄永信说,“咱们一块儿走吧。”
“哥也走?”贾南镇问道。
甄永信点点头。
“这是为何?”贾南镇问道,“该不是受小弟的拖累吧?要是这样,小弟明天就领老爷子上路,免得连累哥哥。”甄永信见贾南镇说出这话,赶紧摇头。
贾南镇越糊涂起来,紧着问道,“那就怪了,哥如今是家道殷实,功成名就,事事遂意,举家和睦,干嘛不在家里享清福,却甘愿陪小弟颠沛流离?”
贾南镇的话,触痛了甄永信的伤处,听过之后,眼圈就红了,沉吟了一会儿,稳了稳心绪,才长吁了一声,感叹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从外观上看,兄弟刚才说的话不假,可只有哥哥自个儿知道自个儿心里的黄连水有多苦。”话一出口,眼泪到底抑制不住,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