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静静的听完故事,一下子静得出奇,眼睛里饱含泪花。
林思恽抚摸着“研母”的双手,翻来覆去看着:一双握笔展纸、绘画书写、持针绣花的纤纤细嫩小手,如今已随时间淬磨,变得粗糙不堪、露出筋骨、老皮松弛。
但眼睛里透出年轻时仍如既往柔和而特殊光芒;隽秀的模样没有被岁月完全夺走。
“岁月从不败美人”的感觉此时占据了他的脑回。年轻时互相打动、感染、促进的时辰是那么短暂又是那么刻骨铭心。而牵肠挂肚的时辰给她带来的是残酷的分离与揪心的疼痛。最长最艰难的时段,是长长失去期盼的可能。使她用薄弱的双肩,无言又无望的自撑一家生路,奢想有朝一日儿子成人成事。
他轻轻的说:“飞燕,你太不容易了!你比我坚强多了。我把绝望推向了你,而把有希望的“寻找”留给了自己。这是截然不能比拟的两种人间苦难。你!好比坠入了深渊,无人知晓,一切只能靠自己,如不能自救,仰天等待消亡!而我,已幸运走出至暗时刻,明亮的光线似乎就在前方闪耀,虽然遥远,但仍有一步步靠近的感觉。至少有梦伴随、有醒来后的幻想,有一个接一个的‘错觉’不停的在眼前动荡”。
“这次的相遇,真是有在梦中的感觉。好像一下子相信神灵在靡靡中相助。终于感觉到阳光和暖明媚、微风拂面、大地亲切、水清欢流、生命美好。”
研母则慢慢地回应道:“你说的是我的这一面。我知道,你的生存比我艰难,男士们多立于时代风云的前端,随着风云变幻,先波及到的多数是你们。社会对你们的注视更直接,比拼更严峻,环境冲突更明晰。个体的出生家庭、从小一天天形成的素质个性和积累的知识偏颇等等,在无奇没有的社会面前,有时也会招来周围不同人群莫名的抗阻。”
两代人听后都频频点头,都认为“生存之道”不存在一帆风顺,总是充满曲折。人间亲情、爱情、友情、家国情怀、民族情怀、家乡情怀、母语情怀、山水印记、信仰寄托等等都会一路在不平坦的山路中盘旋跌宕。
现实其实真是一把无形的刀具,在时间长河中,一刀刀刻下流逝的过往。当活着的人回过头来扒开印记,带着活血的人才是持续感动的。而对已经失去生命的人,也许只剩极少数人还会去感怀这些人生命的瞬间,随着这些少数人的离去,往往却把真实掩埋在过往的荆棘路边,没有人再愿意去回顾戳心的一切。
在四川宜宾的婚礼上,“两对新人”在人生记忆的长河中,第一次手牵手的在亲友们热烈的祝福声中,真诚的鞠躬回礼。
年轻的一对,热泪盈眶地同时喊出“爸爸!妈妈!”!崔莹含着眼泪说:“我这辈子,原打算像母亲们一样,在憋屈中做女人们该做的努力,不求回报。也不敢奢望还有机会再叫声爸爸和奶奶。”
只见林思恽在频频深呼吸,又频频点头。前两天刚为“干儿子”婚礼忙乎准备,今天,则是真真切切的为儿子“完婚”。自己牵着贞贞,千万个感动涌上心头。这个人生的喜悦使他此时顿然失语,几度热泪盈眶。贞贞则脸带微笑,每一步都走出满足和坚定。
白苍苍的奶奶,此时的她,已几天下不了床。但她高兴的在大家的帮助下,穿戴好喜庆的服装,绾好白,插好“金丝步摇”——那是她当新娘时候的头饰,已经藏了六十多年,看过无数遍,只是再没插上际……露出“真实末代”的“三寸金莲”,被搀扶着坚持走到正堂“太师椅”上坐下,这是她几十年一直在思念之人曾经多年坐过的太师靠椅,坐下后,闭目许久,去感受过往的“热度”和余温。
她先拉着孙子的手,一字一句的说:“你就像你的爷爷:笑起来是呱嘻嘻的样子,一看就是有疼媳妇的家传。”另一只手拉着孙媳妇崔莹的手,吃力的说道:你就像我--大婚--那时,脸蛋红得像‘桃花瓣’,烧痛得--慌!”
她说后又闭上眼睛休息了一阵子,再无力的撑开眼睛,又把手伸向望着她的儿媳,说道:“我--的儿--媳,你就像--宝玉石一样,在--漫长的黑夜里--光!
然后又才无力的转向儿子,示意他扶着她那需仰着头和支撑她手指指向的方向,说道:“儿啊!你--看!你看到--没有?你--你--你父--亲--来--来--接---我----了!”
她说完后大家看着她的两眼慢慢变得呆滞无神,像突然蒙了一层‘模糊霜’,失去了先前思考的灵动,眼皮松弛的缓缓盖下,任凭周围声声呼喊,再也喊不答应了。
人们不明白,她是带着什么样的力量走出来端坐大厅;还把每个人的特点概括一番,也总结自己;再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遥望了五十多年的方向,然后才把自己的“火光”缓缓熄灭!
大家扶着她,仍然在声声呼喊,泪水直下,她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热闹的婚礼,三代人团聚在奶奶被爸爸托着的手,用那五个指头一起指出的方向,共同眼神定格了下来。
她最终是高兴的走了,她把整个的期盼,背负了半个多世纪,组成了她的一身所有,一生所为。
她只是完成了她的“生”和“存”。“生”是她父母给她的生命,“存”是她给家族给人类的延续。
她诠释了女人一生的微不足道,也诠释了女人心目中认定的情感寄托在人生长河中的地位和力量。以此来支撑自己、体现自己、活出自己——渺小而坚定不移!
她固执的否决“偏执之症”,而是心置信念,百折不挠。
她心中无法了却的是在那三十年代国家遭受蹂躏,川军几百万大军“虽远必征”。当时执政者出的动员令是:“百万青年,百万兵”。虽然他们当时的家,还有能力拿银票去支付这一个士兵名额,但为国捐躯的意念还是充斥了当时那一代年轻读书人的头脑,也包括了很大一部分家庭并不在贫困范围的人群。
几百万“川军”队伍中,将近有百万人有去无回,再不归家——那是在千百年早已认定的天府之国中,为国捐躯一代的男儿铸就的、飘荡在广阔天空中的血魂。
她那妇人的家国情怀、民族情怀永远消盾不了!她以终身守盼的形式来真诚祭奠和寄托无限的哀思;表达骨子里的坚强与思念有同等的力度在定格自己和支持自己,并以此铸定为心中的标杆。
自认为、而且是反复重申的、生怕年轻人不理解其中的苦衷:“砸碎牙巴往肚里咽”的语句,是她无论遇到多大的表达阻力,总是顽固不化的重复,才表达出使人不完全理解的执拗与异端。
还说:她心中的话,只有“风”能理解,风能为他们传递相互的信息。
她宁愿疯狂的向往心中存在的“方向”,也不愿去求得有掺杂的悲悯,或者是因为实在没处去解释各自思想深处的偏差,还有根植于她灵魂暗处的相思之苦。
她的这种情思只有她的儿子随着几十年的社会感受,回过头来才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去理解他的母亲。他认为这是一代苦中有苦的母亲们,把情和爱看得比一切财富还重要的精神境界。他的母亲仅仅是其中一名,还有许多始终没有被完全理解的、为人妇为人母有诸多苦衷的那一代的母亲们。
这对相对年轻的夫妇俩,上了大半理解的一课,那是他们的奶奶临终前拼尽全力用手指指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