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下最大的江南贡院出来时,一路上贾珠几乎时时都在听那些拿到乡试解额的生员大声抱怨
“怎么偏偏是石翰林当咱们省的总裁官”
“确实,好不容易这三年习惯应付学台喜欢雅致清新的文风,转头怎么就来了位喜欢骈俪的总裁官啊”
“这还不如上一科那位喜欢古朴拙直的总裁官,姓啥来着”
“管他姓啥,赶紧看看书肆里有没有石翰林的文集可买的。”
“便宜的都没了老子不如回家看昭明文选”
贾珠忽而转头看向起码跟随的周迩“咱们家的铺面也卖石翰林的文章”
周迩听见声儿,稍稍一夹马赶上来,落后一个马头说道“如今书肆都卖着。咱们两府上的铺面少,前些儿薛家有掌柜与小的在外头吃酒,说要有什么时新不一样的文章也好去卖。小的想着薛家料是再无妨的,就和寸翰说拿了一些子文章。因大爷说过这等小事先不必报,便未扰大爷。”
贾珠不置可否,问道“文章谁选的,寸翰”
周迩低头说道“寸翰说先是游相公帮忙挑了些,最后寸翰从中又拣出来的。”
“你真有眼色。”贾珠睨他笑了一声,“既然这么有眼色,周哥当初就应该提醒我从家里带个帮闲的清客相公来。以后记着这等有眼色的事儿赶着前头使劲,别临头才想起来。”
周迩只一声不吭。
贾珠其实清楚,去年整治了一番,如今看来确实不敢糊弄贾府正经主子,对外还是公府豪奴的德行。像游艾、崔原都算客,认真算起来对这二人到底内里不同。如游艾,不至于如何的不堪,但也确实没当正经的贵客对待。游艾毕竟不知这等勋贵人家的实在,亦不如崔原聪慧,觉察不出也是正常。
但周迩背地里也振振有词凭他怎样,游艾自家都清楚承我们大爷的情不知凡几,本身又温吞懦弱,也就是运气好,否则如何进的这门
江宁的贾府也是像京中那般占着一条街,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因两宅相连,原街也成了私宅所用。贾珠只命收拾了荣府,宁府不过是来后各处看了一看,见草木蓊蔚洇润着,厅殿楼阁收拾的也好,便给京中的贾珍去了信,还是教守宅的家人原锁着了。
此时他骑马一路进了常开的角门,也不减缓,只疾行到锁着的贾政书房外方才将缰绳一拉,翻身下马。拍了拍马头叫人牽去,往后看了一看,小厮流藻赶上来说道“游相公出去了,崔相公说是去龙江驿迎一位书院的同窗,好像还带着山长的信儿。”
“今天完榜,蒋学台和我说句话儿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游光祖说去哪了吗”
“没有,不过单大哥说是聊了几句,看着也像是去见人了,应该是盐城那边的家人。游相公仿佛不大高兴似的,便没多问。”
游艾不设防时单纯得叫人无奈。贾珠一笑问“茶鹤呢”
“和单大哥已经出去了。”流藻严肃说道,“石翰林一来江宁便住进官衙锁了门户,说是免得有人请托。李老爷那里方才来了人说此事应该做不了假,告诉大爷听大爷一定明白的。不过石翰林素来自矜清流,恐怕会有妨碍。倒是尚书房的阅考官都是江南各地的学官,都是极熟的人。这一房的同考官都是庚申年、癸亥年的进士,在苏州府等处任官。至于副主考官,原是科道官,一向与舅老爷极好的。”
乡试时一份考卷需要阅卷官、房官、副主考、主考三重审阅,迄今为止还没有闹出阅卷官到副主考三重认可,总裁却执意黜落的事情。按理说科举卷姓名掩盖不需通关窍,但若留意起来,针对一个人还是很容易的。
毕竟贾珠身份不低,虽然至今流出的文章只有袁绶那个文集中的一篇,但若那位石翰林仔细关注,还是能注意不少东西的。起码孟端昔日久在翰林,名声亦盛,其文风也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学生。
贾珠转头和周迩叮嘱“也罢了,又不是一定夺解元、五经魁。不过乡试后还是别落下石翰林,之前你大奶奶叫人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就很风雅,再找些配它,仔细不要和副总裁的撞了。”
周迩赶紧答应了。
流藻所传的是李守中的话儿,不过叫他别往总裁官的霉头上撞而已。如今正经走科举仕途的官自诩清流,确实很有一些与勋贵、恩荫冷淡的。只是到底本朝不似前朝那般彻底的文为武制,勋贵在御前走一圈变成文官为政一方的也很多,这才显得中央朝廷如石襄石翰林这般的人物少见2。
当然,更有可能是石襄看似是文华大省的乡试主裁,反而不敢像底下的副主考和房官等那般大胆。生怕天子不悦,一朝“恩典”变成了“不知好歹”。
“还有一事,”流藻跟着贾珠进了书房,立定说道,“之前有士人说怪话的事儿”
“不知道的就不必刻意打听了,若是已经知道的、还有之前在鸡鸣寺因为摊丁入亩事围过游光祖的士人,那个预备送呈学台、藩台的文集也不要取他的。以后有事儿见着这等人了,提醒我一声便是了。这种人背地里讲个酸话都能叫人听见,愚蠢得可以。”
贾珠说至此,低头看着桌上的泛旧的尚书停了一停“八月乡试一过,九月回京,这些便不分什么海州、吴县士人,而都是江南的举人,也能正经入仕了。那时候才能叫咱们正经瞧一眼,而不像现下这样的乌合之众。”
流藻在乍鸣的秋蝉声中,理所当然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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