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秋身法?再如何好,终究不过是肉体凡胎,没有通天的本事。
出事那日,崔迎之被围困在另一处,孤身应对比她?更有经验,身法?更好,武功更高的几十人,终是不敌,右手手腕落下了再也消不去的疤痕,那人将她?的腕骨踩断,狰狞又?嚣张地让她?猜猜她?师傅的尸骨能剩下几块。
她?伏在地上,通身浴血,痛得?爬不起来,不肯痛哼一声,也不肯落一滴泪。仿佛但凡有违,她?就真?的输了。
或许是因为那群人最初的目的根本并不是她?,又?或许是因为见她?成为一个?废人比让她?死了更叫人觉得?称心。
那群人并没有杀了她?。
可侥幸苟活又?能如何呢。
她?师傅死了。
美名遍布江湖,行?善积德大半生,坠崖而亡,尸骨难全,最终余下的也不过是一柄断剑与流传于市井的虚伪的惋惜哀叹。
那些她?曾经帮过的,救过的,交情斐然的,有过一面之缘的,全都因畏惧忌惮得?罪屈家,没有一个?人来助她?,哪怕是提前半刻通风报信。
沈三秋最初将她?捡回去时,说?习武会?吃苦头。她?理所当然地想,她?不会?再吃比家破人亡更苦的苦头了。
可是在拖着满身伤势没日没夜地在崖底寻找沈三秋尸身的时候,崔迎之突然觉得?:
她?不该妄加揣测天意?。
这世上的苦头是吃不完,也分不出高下的。
春蚕尽(一)这爹娘怎么一个比一个心……
屈慈可算明白那日出了陈府,崔迎之转头险些同他吵起来是为什么?了。
素日里从不疾言厉色的她那时难得生出几分真情实感的恼意,她一边说自己软弱,不想同旁人再有牵扯也不想起争执,一边撩开?袖子把腕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明晃晃摆到他眼前让他看清楚。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底下还有这些事。
明明是在行侠仗义?,却如蛛网般牵丝带线地扯出了一系列事情,最终落得那样的结果。
屈慈知道?崔迎之将沈三秋看得有多重要。可偏偏就是这样在她生命中占据了大半份量的人因此亡故。
庸庸俗世,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
所以她才会那样画地为牢,囿于囹圄,心也永远围困在小楼,不肯迈出半步。
怜惜,不平,亦或是愤怒,五味杂陈。
屈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事人却是一副完全看淡了的作态,虽有感叹,更多的仍是历经世事的怅然。
事到如今,崔迎之早已习惯了命运待她的不公。
两人坐在胭脂铺的后院,朱九娘临时备了些糕点,又煮了新茶,待将孩子哄睡,这才空闲下来亲自招待二人。
她抱歉道?:“孩子这个年纪离不得人,实在对不住。”
崔迎之素来对孩子宽容,自然不会计较,两人随意闲谈了两句,话题自然而然扯回了当年的事儿上。朱九娘说:“若非遇见了二位恩公,我如今都不知还能否苟全性命。我最初在沈女郎介绍的差事那儿做了两个三月,谁料……欸,有了身孕。本是不想留的,但到底也没舍得下手?,索性从前家中经商,耳濡目染也会些,又省吃俭用攒了点本钱,开?始做起了生意。一路摸爬滚打几年,来了临湘这商贸往来之地,到如今,可算能盘得下一间?店面了。”
当年的事情,若是当真仔仔细细地将一切掰扯明白,朱九娘其实只是个引子,与旁的事情没有半分关系。可人的感情终究不是那么?容易被理智操控的。
崔迎之连崔路都没如何憎恨过,却没法将朱九娘与这件事彻底撇开?,只当个顺手?救下的寻常人。
但归根结底,比起朱九娘,她当初更厌恶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每当她在深夜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那只再也举不起刀剑的手?对着空旷无人处一次又一次握刀劈砍的时候,她总会出神?地想:
是不是当初她不为了抄近路拉着沈三秋走那条巷陌,她就不会遇见朱九娘。
是不是她当初不多此一举,沈三秋就不会死?。
是不是她害死?了她师傅。
好在随着岁月流逝,她在一个接一个地报复昔日参与过围猎沈三秋一事之人的途中,也渐渐想明白了。
行侠仗义?从来不是过错,真正该死?的加害者另有其人。
如今与朱九娘重逢,崔迎之最初对她的残念早已消逝,见她有了这样的前景,甚至还有点儿欣慰。
就好像是一株刚冒芽的小草轻轻擦过她的心口,很细微,但是却无比清醒地在告诉她:沈三秋和她一路行来做过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除了她之外,这个世上仍会有人记得沈三秋的名?字。或许永远没有机会提及,又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但终归会有人记得她。
她不想沈三秋泯灭于日新月异的江湖传闻里。
她那样好的人应该被记住。
……
从胭脂铺出来,今日本该采买的物什其实大都已然备好,两人并未直接回去,只是继续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
在下洛的时候,除了离家前的那一夜,他们其实也没如何好好逛过下洛的市集。
只是或是临湘当地的风土人俗不同,靠近北地,风气?也更为开?放些。屈慈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外头,从出门到现在已然被扔了不少表达仰慕的鲜花锦帕了,上至老妪,下至幼童。
崔迎之站在他旁边担着周遭女郎们的打量,实在受不惯当人群里的瞩目点,巴不得装作同他不认识。奈何手?被牢牢牵着,甩不开?,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