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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第1页)

从十四世纪起——拜伦听说——除赛马外,锡耶纳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锡耶纳在中古时期是个富饶的都市国家1,在军事上是佛罗伦萨的对手。一三四八年,锡耶纳曾因黑死病而被隔离。从那以后,它象被符咒镇住似的,凝固成目前这个样子。偶尔有少数几个艺术爱好者到此一游,来欣赏十四世纪的绘画和建筑。广大世界的人们每年两次纷纷赶到锡耶纳来看狂热的赛马。其他时候就听任这座宛如出自一幅古老壁毯的偏僻小城在托斯卡纳的阳光下凋敝。

1中古欧洲封建时期的一种经济自给自足、政治独立的政体,又名自由城市。

埃伦-杰斯特罗在锡耶纳近郊住了九年,却一次也没看过赛马。拜伦问他为什么不去,杰斯特罗就侃侃谈起罗马帝国时期那些惨无人道的公众比赛——它们是中古时期这些滑稽比赛的先驱。他说,赛马象远古时期一条恐龙那样偶然在群山环绕的锡耶纳保留下来。“有些中古城市用驴子或水牛竞赛,”他说“在教皇统治下的罗马,他们用犹太人竞赛。我不去,倒不是怕万一有马摔断了腿,他们会逼着我代替它去竞赛。我只是不感兴趣。”另外,他的那位大主教朋友老早就对他说过,上年纪的人怕被挤坏或者遭践踏,总是避开赛马。

可是现在有那篇文章要写。杰斯特罗弄到看两场赛马的票,派拜伦和娜塔丽进城去做研究工作,自己则阅读有关这个问题的书籍。

他们首先打听到,这是锡耶纳城内一些地区或教区之间进行的比赛。每区只包括几方块古老的房子。整个锡耶纳的面积总共只有两平方英里半,人口大约三万。然而这些小小市区——共十七个,每年由其中十个进行比赛——却以很难想象的认真态度对待它们本身、它们的边界、它们的忠诚、它们的旗帜和它们的区徽。它们各有奇特的称号,如oca,brubco,torre,tartuca,nicchio(即:鹅、毛毛虫、塔、乌龟、贝壳)。每一市区各有自己的旗子、区歌、教堂,甚至还有一座类乎区府大厅的建筑。

拜伦和娜塔丽穿过崎岖陡峭的街巷转悠了好几天。偶尔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扑扑扑地喷着气走过,他们俩为了保住性命,就得把身子紧贴红棕色的高墙——锡耶纳没有人行道,而那昏昏欲睡、杳无人迹的街道比公共汽车也宽不出多少。他们俩手持地图,挨着个儿踏访每个小市区,探索赛马的背景。他们追溯过去几百年来这些市区如何结盟和结仇。豹区与长颈鹿区友好,龟区对蜗牛区深恶痛绝,诸如此类。它们之间的恩怨纠缠不清,十分顶真,而且至今仍是如此。

他们还了解到世界闻名的赛马本身只是个可笑的骗局,而且人人都心中有数。市区根本没有马。每次比赛前几天,这些马才由附近乡村拉进城。于是,参加比赛的市区就为马抽签。同样一批神经麻木、有持久力的老爷马,年复一年地拉回来,按照抽签的结果,从一个市区转到另一市区。

那么比赛怎么搞法呢?对骑师行贿,用药物刺激马,偷偷为跑得最快的马布下障碍或者把骑师弄伤——只有用这些办法这场赛马才带点暧昧的比赛意味。因此,最大、最富的市区往往取胜,然而比赛的结果也难以逆料,因为一个小而穷的市区也可能情急生智,另出花样,它可能挥霍巨资,进行贿赂,保证向未来的盟友效忠,发誓参加未来的某些阴谋,其目的仅仅是为了夺取锦旗,以装点它区府大厅的门面。而赛马本身就是这么回事:争夺一面绘有圣母像的旗帜。象中古时期的一切竞技一样,这种赛马也是在圣日1举行,以表示对圣母的崇敬,因此,锦标上得以绘上圣母像。有几十面这种褪了色的锦旗悬在各市区的区府大厅里。

1指天主教的节日及纪念日。

过了一阵,连杰斯特罗对此也感兴趣了,但带点讽刺意味。他说,诡诈显然是这种比赛的灵魂。古老欧洲的勾心斗角、行贿和贿上加贿;欺骗和骗上加骗,对旧日盟友的突然反目,临时与多年夙敌暗中勾结,种种诡计和尔虞我诈——这一切都以赛马为归宿,那时候一切鬼蜮伎俩都在落日的余晖下表现出来。

“嘿,这篇文章会自己写出来的,”一天中饭时,他喜气洋洋地说。“不管怎样,这些锡耶纳人已经为欧洲的民族主义作出一个奇特的、小小的榜样。大主教告诉我说,豹区的一个女人要是嫁了毛毛虫区或者塔区的一个男人,生娃娃的时候她一定得回到豹区街上的一幢房子里,以便确保她的娃娃属于豹区。爱国主义!自然,关键在于每年夏天这场疯狂的发作。这套过了时的哑剧——什么蜗牛、长颈鹿等等——本来几百年前就该绝迹了,只不过由于赛马这个可喜的、丰富多采的激动场面,以及比赛中种种背信弃义和恣意动武,它才延续至今。赛马就是战争。”

“先生,您真该进城去看看,”拜伦说“他们正在铺设跑道哪。足有几百卡车这种朱红色的土,铺遍了堪布广场。”

“不错,”娜塔丽说“他们装饰街道的那种方式真是惊人。到处都看到挥旗的人在那里演习——”

“我打算专为看赛马抽出两个工作日来,那就尽够了,”杰斯特罗严峻地说。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拜伦说。“这玩艺儿是彻头彻尾的瞎胡闹。”

娜塔丽用惊异、亢奋的眼光望着他,拿手帕轻拭着她那汗湿的前额。这天举行头一场赛马,他们站在大主教府邸的阳台上看列队游行。教堂正面的巨大阴影略微遮住阳台的一端。杰斯特罗戴着他那顶黄色的巴拿马大草帽,身穿一套白衣服,正和大主教站在那里攀谈。拜伦和娜塔丽在炎日下挤在阳台另一端那些享受特殊待遇的看客当中。尽管这个姑娘穿的是一件无袖的淡红色亚麻衫,她还是不住地淌汗,而穿了件蓝条纹府绸上衣、系着绸领带的拜伦,自然感到老大不舒服。

阳台下面,毛毛虫区的游行人群穿黄绿二色服装——袖子和宽短裤鼓胀起来,长统袜五颜六色,帽子上插了翎毛——正从人山人海的教堂广场往外走,一边朝着向他们欢呼鼓掌的人群挥动着一面面的大旗;同时,红黑二色的猫头鹰区的队伍正进入广场,用旗子耍出同样的绝技:把旗子缠成漩涡,一对旗子连同旗杆一起掷到半空并且交叉起来,挥旗的人相互跳过对方的旗杆,还使旗子保持流动。

“瞎胡闹?”娜塔丽说“我正觉得有点神奇呢。”

“神奇什么?他们反复干着同一套把戏。咱们在这儿已经呆了好几个钟头了。豪猪区、鹰区、长颈鹿区和森林区还没来炫耀它们的旗子呢。太阳都快把我烤熟啦。”

“啊,拜伦,你要明白,神奇的是这流动的彩色和这些年轻人的脸。说实在的,这些人穿了中古时期的服装要比穿日常的衣服自然得多,对不对?瞧他们笔直的长鼻子,眼眶很深、神气忧郁的大眼睛!说不定他们确实是伊楚斯坎人1的后代,象他们自己所宣称的那样。”

1古代意大利北部的一个民族。

“花了半年工夫,”拜伦说“独角兽区、豪猪区和长颈鹿区还特地盖了楼房和教堂,做了成千成万件的服装,整整一个星期什么也不干,专搞这套礼仪,排成大队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一路上吹吹打打,然后试跑,这一切都只为了让一些衰老不堪的老爷马举行一场营私舞弊的比赛!而且居然还是为了圣母!”

“啊,美极了,”娜塔丽嚷道。猫头鹰区的两面旗子这时在半空交叉成拱形,挥旗的人在观众的喝采下把旗子擎住,然后旋转出红黑色精美的图案。

拜伦揩了揩脸,接下去说:“今天我在鹅区的教堂里。他们把马拉到里边去了,一直拉到圣坛跟前去接受祝福。我本来不相信书上的说法,可是我亲眼看到了。神父把十字架放到马鼻子上替它祝福。马比人还懂事,并不乱动。可是这样一来,我揣摩自己可把这儿的赛马看透了。”

娜塔丽瞟了他一眼,感到好笑。“可怜的勃拉尼,意大利式的基督教确实害得你心神不安,对不?莱斯里说着了,你只是个新教徒。”

“难道马也属于教会?”拜伦说。

游行结束时,太阳已经落得很低了。从大教堂到堪布广场走了一小段路,杰斯特罗就越来越感到紧张。拥挤的人群沿着那条狭窄的街道摩肩接踵地移动着,个个兴高采烈,只是挤在古老宫殿的两堵红棕色石砌高墙之间赶着路,一边高声喊叫,一边指手划脚。这个小个子教授不止一次趔趔趄趄,几乎绊倒在地。他紧紧地抓住拜伦的胳膊。“你不会在意吧?我一向有点怕人群。别人并不是有意加害于我,可是他们似乎不大理会我。”一阵拥挤,他们在一道低矮的拱门下停了下来,然后缓慢地挤了出去。

“我的天!”当他们在赛马的土跑道上出现时,杰斯特罗说“广场大大变样啦。”

“他们在这上头干了好几个星期了,”拜伦说“我告诉过你。”

锡耶纳的主要广场是意大利的名胜之一。已被人们遗忘了的中古时期的城市设计家,曾布置了这么一块令人难忘的漂亮的空旷场地。在它的边沿上,形成一个半圆形的,是一片红色的宫殿,和十四世纪修建的市议厅壮丽的、几乎垂直的正面。这一切都笼罩在托斯卡纳的蓝色穹隆之下。市议厅那红石头砌成、高三百五十多英尺的钟楼直插云霄。一年到头,这个贝壳形的巨大广场除了一些摊贩和稀稀落落的行人外,始终是空荡荡的。环绕它的那些古老建筑似乎已被遗弃或在那里沉睡。

今天,在金色的夕阳照耀下,广场上人山人海,都在木栅栏围起的圈子里拥挤着,喧哗着。在栅栏与宫墙之间,是土铺成的跑道。贴着墙是一排临时搭起的长凳形成的陡坡。广场周围每座建筑物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一张张的脸,宫殿用旗帜和色彩鲜艳的帏幔装点起来。长凳上坐满了人,所有的屋顶上也挤满了人,广场中间那大块场地看来也是满满的。可是还有更多的人从六条窄小的街巷跨过跑道朝这里涌着,硬挤进来。游行队伍正在环着跑道行进,在人群不断的喝采以及好多个铜乐队刺耳的奏鸣之下,所有各区的队伍同时都旋转起旗子,把它们掷到半空,然后卷成精美的图案。

拜伦把他们领到座位上,一手依旧抓住杰斯特罗的细胳膊。“喏,大主教对咱们多优待啊!”教授说着,和大家一起在裁判员席下边毛毛糙糙的细长板子上坐下。“找不到比这里看得更清楚的位置啦。”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显然是由于摆脱了人群的拥挤而感到高兴。

“看见那些草垫子吗?”娜塔丽快活地说“就在那儿哪,下边犄角上。”

“哦,看到了。老天爷,多么奇特的勾当!”

人群的嘈杂声更大了,渐渐形成一片欢呼。一辆木制的大车,由四头长着巨大而弯曲的犄角的白色托斯卡纳牛拉着,正进入跑道。车的周围簇拥着穿华丽服装的游行者。那面奖旗在大车上一根高耸的旗杆上飘扬。“嘿,画的是圣母升天,”杰斯特罗说,一边用小型望远镜端详着那面色彩鲜明的狭长旗子。“画得质朴,然而一点也不坏。”

大车绕着广场缓缓地滚动。戴盔的警察走在后面,从跑道上把人群赶开,清道夫在扫除纸屑和垃圾。铺过土的广场上如今是密密匝匝的一片白衬衫、五颜六色的上衣和黑色的头颅,呈显出跑道的半月形和它的危险性。红色的宫殿向下倾斜一直连到市议厅,那里一条笔直的街道把宽阔的弯路切掉一段。在这些急转弯的地方,外面的木栅栏都用厚厚的草垫子垫起来。连试跑的时候,拜伦和娜塔丽也看到有些马猛撞到草垫上,骑师就被摔得人事不省。

照在市议厅正面的夕阳,颜色越来越深,变成血色。广场的其他部分都在阴影中,钟楼上响起巨大的钟声。市议厅那边奏起长长的军乐。人群静了下来。喇叭吹起古老的赛马进行曲——一个星期以来,这曲调一直在锡耶纳街头巷尾回响。在宫廷外边,穿了马衣准备参加比赛的马驮着穿了五彩服装的骑师在快步跑着。娜塔丽-杰斯特罗把手指滑进拜伦的指缝里,紧紧攥着。她把那凉爽、瘦削而细嫩的脸颊往他的脸颊上贴了一下。“是瞎胡闹吗,勃拉尼?”她小声说。这一接触使他心荡神驰,一时顾不上回答。

比赛的起点就在他们跟前,他们后边,在裁判席上面,挂在旗杆上的那面奖旗迎着从广场上吹来的凉风在微微飘扬。一套古代用木头和绳索设计的玩艺儿拦着起点。把拦在绳子里一群蹦蹦跳跳、过度亢奋的马排成队证明是办不到的事。这些晕头转向的马东蹦西跳,转身,后退,跌倒,两次起错了步,挣脱出去。最后,十匹马轰地一下挤成一堆跑开了,骑师们一边疯狂地打着马身,一边彼此打着。在这片经久不息的喧哗中,听到一声更大的喊叫:两匹马摔在头一堆草垫上了。那以后,拜伦就没再去注意比赛了。正当他望着一个摔得人事不省的骑师被人从尘土中拖走时,人群中又发出一声惊呼,说明另一起事故发生了——这回他望不到了。这群马随着棒子的挥舞,尘土飞扬,拉成五个距离乱哄哄地跑过来了。一匹没有骑师的马也奔驰着赶了上来,嘴里吐着泡沫,缰绳耷拉着。

“没人骑的马能赢吗?”杰斯特罗朝拜伦嚷道。

在他们下边一排的一个男人,长着翘起的小胡子和黄色的金鱼眼,向他们仰起一张肥胖的、长满瘊子的红脸。

“si,si。1没人骑的马scosso2。先生,是scosso。virabruco!3scosso!”

当这群马第二趟从裁判席前跑过的时候,那匹没人骑的马清清楚楚地跑在最前头,拜伦还可以看出它身上毛毛虫区的颜色和徽记。

1意大利语:毛毛虫万岁!

2意大利语:乱跑。

3意大利语:是,是。

“scosso!”那张长满瘊子的红脸又掉过来,朝着杰斯特罗博士快活地嚷着,嘴里喷出大蒜和酒的浓烈气味。他还向他挥舞着两个拳头。“先生,看到吗?嗬!bruco!毛——毛——虫,先生!”

“对,确实是这样,”杰斯特罗说,一面朝拜伦那边躲闪一下。

跑到第三圈——也是最末一圈的时候,一直没被马从背上摔下来的骑师拚命鞭打他们骑着的老爷马,想要赶到毛毛虫区那匹没人骑的马前头去。广场上声音更大了,形成普遍一片疯狂的嘶叫。在尘土飞扬、一阵混乱的骚动中,骑师们使劲伸直头部,用胳膊捶打着,跑过了终点。那匹没人骑的马翻动红红的眼睛,还是勉强跑在前头。

“bruco!”那个长满瘊子的男人尖声喊着,跳得足足有两英尺高。“scosso!scosso!哈哈!”他扭转身来对杰斯特罗狂笑了一下,然后用一根假想的皮下注射针扎在他自己的膀子上,使劲打气,用这样生动的手势来向他比划说,那匹马是注射过药物的。“brauissi摸!1呼!”他沿着狭窄的走道奔到跑道上,一直冲到尘土中,消失在那些从座位上跳起来跨过木栅栏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跑道上立刻挤满了人,打着转,嘶喊着,挥舞着胳膊,在狂喜中蹦跳拥抱,晃着拳头,抱着脑袋,捶着胸膛。在人群中,还夹杂着插了翎毛、来回摇动的马脑袋。在裁判席前边的跑道上,十二个穿白衬衫的小伙子正在揍一个没戴盔的骑师。他跪在土道上,举着双臂在求饶。骑师的脸上淌着鲜血。

1意大利语:最勇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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