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北京电影学院返川,米家山终于可以当导演了。他选择了一部越战题材的小说,“是刘亚洲的《一个女人和一个半男人》,后来选了演员,外景地都选了,剧本改为《第二战场》,是两个男人一起爱上一个女人。一个连长,一个教导员。在越战战场上,连长把教导员击毙了。回来之后就说是情杀。军事法庭调查,实际上被杀的这个男人想逃跑。片子一开始就是法庭审判。从战场上到男女关系,一步步证实,充满悬念。班子都搭好了,开机前忽然通知说,不能拍。”
随后第二部是《不沉的地平线》,由米家山和韩三平联合导演。这个片子同样命途多舛。
“原著是地摊文学,讲一个土匪参加了红军,在红军银
行——事实上是一个银圆小分队——工作,他一直想把小分队的钱偷走,最后银行里真正为信仰的人都死掉了,就他还活着,成了一个将军。我们的电影就改成了土匪变成司令员以后,重返草地,正好遇到四个美院学生(过去的银圆小分队也是四个人),于是用意识流的方式做成了三条线,一条线是副司令和美院学生一起,一条线是贯穿全片的为了信仰朝拜磕长头的队伍,三条线并行向前走,都是在路上。我们那时候重叙事方式甚于主题。”
米家山一直向我强调电影的形式。本片在同一个空间当中进行的时间转换,在当时是非常具有探索精神的。老红军站在今天的时间里,但是镜头摇过去,我们看到的是50年前的红军银行小分队,他们在那里存在着,一个完整连续的镜头和空间内,时间却发生了改变。中国电影从1978年开始热衷于时空转换和闪回,但那都是利用了镜头和镜头之间的逻辑和作用力,而非在一个镜头之内进行调度。《不沉的地平线》的形式在当时是比较先锋的,甚至也是有开拓性的。
米家山这代导演热衷于形式革命,无论《黄土地》(1984)、《红高粱》,其实都借助了某种革命或者抗战叙事,内容似延续过去陈规,是保险的,但他们希望从形式改造中获得电影的新突破。这部影片也是如此。
而此片最重要的形式是三条线索的并置,因此这个电影讲的是思想代沟和个人差异。它呈现现象,但是没有结论。
“当时苏联一个电影节主席来看过片子,看完后鼓了30秒钟的掌,立马就把我们叫去,说邀请这片子参加他们的电影节。送审后通过了,还获得了新时期十年最佳处女作奖提名,也拿了发行拷贝了。但是……”
接连三个作品被毙,米家山就开始思考——“电影这个职业究竟适合不适合我做?对于纯个人来讲,有一个矛盾,费了那么大劲做出来,最后给你关起来。电影不能和观众见面的时候,就等于什么都没有,是浪费生命。”
“但那时候毕竟学了电影,还刚刚毕业,就在这时,偶然在《收获》上看到王朔的《顽主》。当我看到《顽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必须有一个嬉笑怒骂的方式,不用这么认认真真的。用讽刺的、调侃的,宣泄社会压抑……我内心和王朔的魂完全一致,所以拍摄的时候心里特别爽快!”
三
论述至此,我们可以看到《顽主》不仅仅是一部通常意义的娱乐片,虽然它往往被看作中国娱乐片的典范。它是一部和作者气质吻合的电影,里面有作者个性的强烈流露。一部作者电影的面貌,也就在某种程度上成立了。当然我们知道,作者电影最早并非我们理解的独立电影,
而是从工业电影中分析出来的。无论如何,这个电影是导演主动选择、负责实现和体现了导演意志的,而且在当时的电影界具有某种完整的独特性。
这个过程在80年代自然很不容易。《顽主》的小说不被峨影艺委会认同。但当时电影厂普遍遭遇经济危机,经济问题是最大问题,米家山主动要求和厂子签协议,必须给厂子返还50%的利润,否则自己出钱赔偿。这种有点自虐的要求让《顽主》非常规性上马。之后很顺利,和王朔签约,并在1988年的夏天用了不足两个月就拍完了。
韩三平(左一)、米家山(中)(摄于1985年)
本片主要呈现“三T公司”一群非常规职业的青年人的生活样貌。所谓非常规,就是他们已经脱离了过去的国营单位,而自主经营一个企业。他们在一起帮人排忧解难,而电影角色显示的幽默感和人生态度,让观众心领神会。正像冯小刚的《私人订制》一样,《顽主》其实暗藏政治讽刺剧的潜力。
当一个大叔要揍“三T公司”的张国立以实现自己的主动性的时候,张国立拒绝了。大叔哭着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有做一回主呢!”张国立说:“别,人民群众可一直都在当家作主!”
电影里马晓晴对葛优说:“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想要什么!”
一个德育教授对青年们善加引导,积极关注,认为
社会对他们不公——“我要大声疾呼,让全社会都来关注你们!”当他把热情的眼光投向葛优的时候,葛优说:“我就是一傻B,请您别为我费心!”
个人生活的被干预,以及价值观的强迫,仍然是80年代的重要现象,这其实是政治学和生活伦理学当中需要专门解决的一个问题。“我对别人的强制是为了他们自己,是出于他们的而非我的利益。于是我就宣称我比他们自己更知道他们真正需要什么。”以赛亚·伯林的分析针对当时中国人的思维逻辑非常有效。相信基层自发、个人自主能带来财富的增加,还可以带来心智的生长,这是很多年之后才有的信念。这个电影是将这一还处于模糊状态的观念给一下子清晰化了。当我们了解了80年代乃至之前三十年的电影话语,才能知道这个电影的合法性以及革命性所在。
《顽主》最后能被通过,与当时的社会有关。票房方面,《顽主》虽有赢利,但未实现当初许诺的利润。米家山后转战福建电影制片厂(下文简称“福影厂”),在那里拍了两部片子:《袁氏遗产案》(1989)和《你没有16岁》。后者因涉及教育问题,也被禁演。之后,米家山回峨影厂拍了一部惊悚片《圣·保罗医院之谜》(1990),为峨影厂赢利,弥补了他早期带给峨影厂的损失。再后来米家山告别电
影厂,做广告公司去了。
其实在1994年,米家山还受邀拍了一部主旋律电影。作为补偿,《不沉的地平线》和《你没有16岁》在1994年被解禁。《你没有16岁》颇值得研究。它和后来的《一个都不能少》(1999)有近似的叙事结构,校长希望把流失的学生找回来,挨家呼吁。里面的演员除了张国立,都是非职业演员。这个电影已经具备了很久之后才出现的独立电影(与2000年后的某些独立电影相似)当中的某些气质,它对于沿海省份农村教育资源的匮乏和人们教育观念的巨变,做了毫不避讳的呈现。它不像《一个也不能少》那般有婉转的文化构思,而有“一杆子捅到底”的正直和简单。教室倒塌砸死学生,尚存的校舍则是于1913年筑成的,深圳的商人在学校门口招工,校长下跪请求他们离开。而这一切并非凭空杜撰,是有事实基础的。
这部电影拍摄的时候,获得了很好的自由度,因为米家山为福影厂拍摄的《袁氏遗产案》赢利200万元,于是厂长陈剑雨(《红高粱》编剧)对米家山说,你可以拍摄一部自己想拍的作品。拍摄的自由,都是通过类似的周旋获得的。
在和米家山的长谈中,我发现他对于自己1976年到1994年间的电影历程,有完整的自我理解,以及清晰的自我评价。和米
家山的对话让我很是欣慰,因为我看到了80年代前后电影人所面对的外在限制和内在自由的具体发展。我愿意将这一切看作是一个值得书写的生命景观,而我也认为米家山的电影经验和其他第五代导演的努力,一起组成了一个属于80年代的电影思潮。而这个思潮是90年代第六代独立电影运动的前史,它们之间存有深刻的渊源和联系——第六代独立电影也是历史的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