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鬼青天生有一种异能。不,是他和姐姐两个人都有的异能,那就是他们彼此会梦见对方的生活,无论相隔多远。
九岁那一年,天灾人祸一起降临,姐姐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却没有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他依旧能在梦里看见姐姐的生活,看见姐姐的颠沛流离,看见姐姐被割掉舌头,看见姐姐的痛苦和泪水,也看见姐姐的坚强和笑容。
梦里他看见姐姐和她的朋友。啊是的,早在梦里,他就看见过鬼羽。
他看见了鬼羽对姐姐的庇护,那时他就发誓,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报答鬼羽。
后来,村子没了,父母也死了。他跌跌撞撞想去找姐姐,却稀里糊涂成了兰因会的弟子。好不容易熬过来、成了鬼人,也终于再次见到姐姐,但他从姐姐含泪又恐惧的目光里明白了,姐姐不愿意和他相认,因为这样太过危险。
他想,这也好,反正鬼羽会保护姐姐。
但是,姐姐死了,死得很惨。
他恨吞天,从来没这么恨过。他也恨兰因会。
可是强大如鬼羽也无法真正反抗这一切,他这种普通人又该怎么办?他不明白,却不想放弃,于是他一天又一天地忍耐着,一天又一天地等待着,等着一个他也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机会。
还好,他等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天资平平、无能为力的普通人。这个世界多么严酷啊,就算强如鬼羽,也总是无奈、总是忍耐、总是飘零,而他这样的人,更是连活下去都艰难。
可是……他终究做到了一点事情,对不对?
他用尽全力,花费了无数时间,终于走出了童年的村子,走到了姐姐身边。他拼命伸手,终于触及了身为普通人的界限,稍稍……也做到了一点了不起的事情吧?
()人死后不会去黄泉。没有黄泉,没有来生,没有死后的世界。他早已知道,他不会在死后和姐姐团圆,他永远不能再像儿时一样,在村外摔得疼了,就哭着牵住姐姐的手,一起回到村子,一起回到家里,一起喊爹和娘。
永远不会了。
只是,他总觉得他到底看见了姐姐的脸。假如这就是死前的错觉,那真是……
——姐姐,再唱一遍童谣吧,那首哄人入睡的童谣。
——遥遥秋思,煌煌明星。非我不往,江水漫兮……姐姐,忘川的水漫过了人世的岸,我终于能走过来了。
——姐姐,我们是草民,可草民也是人,也有情,也会恨,是不是?
草民也有情,也会恨,不要随意践踏草民啊……
这一丝微弱的、死前的呼喊,终究没能发出,便和少年一起,被死亡的深渊所吞没。
……
当鬼青的生命在一眨眼间逝去,他也为商挽琴换来了一眨眼的空隙。
这一眨眼里,商挽琴出现在鬼青原本所在的位置上。她的头脑中燃烧着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要将手中的刀刺进吞天的心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商挽琴根本没注意到空间的转换,没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终于迎来一眨眼的自由,她就在这一眨眼的自由里,用力将刀刺了出去!
嗤。
刀刃刺入心脏的声音,微弱却又动听。
她所有的力量顺着刀刃倾斜而出,让那颗心脏瞬间裂为两半。
直到这时候,四周才响起嘈杂的呼喊,有的是惊讶有的是愤怒,还有许多许多……她分辨不出。
商挽琴喘着气。风吹着她的脸,吹得她伤口刺痛;血糊住了她一边眼睛,她的视野也受限。
可她的理智终于渐渐回来。她刚才其实看见了一切,只是大脑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理解,现在她愣愣地站着,终于渐渐明白刚才发生的事。
“鬼……青?”
血淋淋的人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四周显得空荡荡的,之前充斥的规则的力量,现在也几乎消失。商挽琴的目光慢慢移动,来到另一个人身上。
吞天的心脏被她切成了两半,必死无疑,却竟然还没死。他蜷缩在地面,手紧紧抓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好像某种濒死的动物。
商挽琴盯着他,盯着这因濒死而显得柔弱异常的生物,感觉着他的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心中升起了一种陌生的感受。恍惚间,她甚至不能确定,她真的杀死了吞天,这个人的阴影曾笼罩了她大半人生,现在他真的快死了。
她踉跄着走过去,想确认这个快死去的人是否真的是吞天,她也想看看鬼青……怎么会是鬼青呢?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却也有很多不明白。那个少年从来没说过什么,只留下一些细节和暗示让人猜测,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些猜测是否属实了。
踉跄几步,她腿一软,不由跪倒在地。她茫然地
看着鬼青,又忽然想起自己是想要确认吞天的死亡的,便又急忙扭头。
吞天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那张惨白到发青的面容,终于失却了曾经的艳丽和张扬,写满了将死的颓唐。
他盯着她,哪怕瞳孔开始散开,他也还是盯着她。
“鬼羽……”
他竟然朝她伸手。那张死一般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笑容。
他抓住她的衣袖,手指艰难地合拢,似乎想要将她拉过去,却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只能用目光抓着她,那双眼睛里忽然爆发出奇特的光彩,一瞬间退却了死亡的惨淡,找回了生命跃动的华彩。
他面上奇异地泛出一缕红晕,笑容里带了难言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