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缘不打算在太医院久留,但她有打哪儿过就在那儿埋钉子的臭习惯。
她坐直身体,郑重地望向陈三,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正在说着不可告人之事的二人纷纷起身,中断了这场对话,齐刷刷通过大开的房门望向往这里跑来的张封业。
张封业原本兴冲冲的表情在看到这二人的神色时骤然一僵,疾速赶来的脚步也以难以想象的反应速度立刻停下,嗅到一丝危险气息的张封业踌躇不定地瞄向这二人。
——怎么感觉这两个家伙一脸随时准备杀人藏尸的表情?
师长之威?
——倒也没那么夸张。
这两个谈论秘密的家伙只是在某个瞬间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想法。
比如正在说话但被打断的人,有点想把突然闯进来的人大卸八块;而怀揣着秘密的人则是在评估着对方听见多少、是否要杀人灭口、杀人灭口后要如何处理等等。
张封业茫然地打了个寒噤。
不过杜宣缘很快向他露出一个真诚无害的笑,将张封业莫名升起的警惕打消大半。
张封业将这奇怪的警惕归属于陈三在场,暗暗瞥了这理应在太医院后所待着的医吏,方对杜宣缘道:“廷尉正的决断批下来了,主使者徒一千里,从者徒五百里,史源盈被流放黄州。”
杜宣缘颔首,这倒不出她所料。
大约是因为早有预料,所以在得知张封业急哄哄过来就为说这样的事情时,杜宣缘面上的笑意又加深不少。
张封业只觉一阵阴风刮过,又叫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此时陈三已经将无意间透露出的几分狠意收敛,他看了看张封业那宛如生根的双脚,偏头对杜宣缘道:“我先走一步,静待‘族弟’与我相商。”
言罢,转身离开。
张封业一头雾水,瞧着陈三头也不回地离开,转而问杜宣缘道:“商量什么?你与陈三同族?”
杜宣缘心道:不,夷三族的同族她可高攀不起。
左不过是某人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罢了。
只是杜宣缘与“某人”实属一丘之貉,见人走了,自胡言乱语道:“三哥与我同是家道中落,他飘零半生,未遇明主,看我家落得没那么厉害,又听闻我被逐出家门,便想托我寻个方便,置换一下,到我家做儿子去。”
大抵是杜宣缘的神色过于认真,叫张封业竟在某个瞬间对这瞎话产生了一丝丝信任,下意识腹诽着:陈三竟做出如此荒谬的事情吗?
他也知道杜宣缘说的话有多荒谬,脑子也终于追上了对杜宣缘的盲目信任,叫他清醒过来。
张封业用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杜宣缘,道:“老弟,你这话要叫陈三听见,他定要同你拼命。”
杜宣缘心说:那倒不一定。
她嘴上却随意开口道:“所以我等他走远了再说。”
张封业:……
这种鬼话叫他这不算特别正常的人都难以接茬。
他无言以对下,直愣愣扯开话题,道:“判决下来,史源盈立秋前便要押送至黄州地界,那里杳无人烟,也不知今生是否有机会回来……要带他的弟弟妹妹去送送他吗?”
张封业话说完,却发现杜宣缘直勾勾盯着自己,他生出几分茫然来。
随后杜宣缘咧嘴一笑,道:“自然。山高水长的,得叫史兄安心上路。”
张封业又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凉意,他环视四周,心道:难道是此地空阔、时有邪风的缘故?
他在这艳阳高照的大热天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臂。
。
今日散值归家,那群孩子们并未在院中嬉闹。
前些日子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因由,陈仲因忽然开始教那些疯玩的皮猴们识字。
吃饱穿暖了,谁不想学点叫人推崇的事儿,是以这群皮猴们纷纷围到陈仲因身边,在陈仲因腾出来的闲置小厅里听他讲解文字句读。
虽说他们的“哥哥”史同满是正儿八经的医官,但他恐怕一直是有些自顾不暇的,所得工钱能养活全家七张嘴就已是捉襟见肘,又哪里有闲工夫教这些孩子们读书认字?
是以新上任的陈老师教学计划推行的十分艰难且缓慢。
不过陈仲因倒没有半途而废的想法,他甚至在请示过杜宣缘后,去书肆购置了一批初学者所用的字典、字经、字帖,只是他一进书店,目光便被一书架的《本草集注》、《食疗小方》、《千金要集》吸引,几番踌躇下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买了几本,抱着书回去的路上还在为自己擅作主张而羞耻。
等他“先上车、后补票”,老老实实将自己做的宵小之举告知杜宣缘,得到她的“补票应允”后,才松下一口气。
不过总还是要挨杜宣缘一顿调戏就是了。
这会儿他正俯身纠正小皮猴的握笔姿势,小孩儿三分钟热度,明显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拿笔的手歪斜着,怎么也立不起来。
陈仲因倒有耐心,一遍一遍纠正,直到看着像样才点着头去教下一个小孩。
杜宣缘远远瞧着陈仲因纠错时温和而坚定的神色,心道:小陈太医在太医院混不下去,去做个教书先生也绰绰有余啊。
这世上也许有些玄妙的事情,比如当你身处一个人附近,并在心里悄悄议论他的时候,他总会有莫名察觉到——陈仲因鬼使神差般抬头,正对上一双透亮的琉璃眼。
有时候视力太好也是一种烦恼。
杜宣缘见自己已经被他的目光抓住,不慌不忙地现身,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