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大亮,窗子透进来的风带有和煦的暖意,风中夹杂着些许烟火气,镇子中萦绕着一派安静祥和的景象。仿佛黎明前夕的那场杀气凛然的喧嚣只是一场错觉。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那茂密的胡桐叶子在微风的拂动下推推搡搡,斑驳的树影在冯宸身上交错,冯宸独自倚在窗前,身影映在地面上,浑身散出一种慵懒的气息。
村长、于家兄弟还有小飞,如坐针毡地坐在榻前。
贺兰无生淡然地再次为几人添茶。
卿卿手里密密麻麻地缝补着什么,手上度有条不紊,但针尖在指尖上下翻飞度极快。
村长摸着顿顿作响的胃,低声嚅嗫道:“冯公子,不知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再等等。”冯宸疲惫地轻瞌双眼,分明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但她的心依旧十分沉重。
村长小心试探,“等什么?”
贺兰无生轻笑,“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众人一愣,接着就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小飞猛地跳起来,上前推搡着把人往门外赶,“六子,这儿忙着呢,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让他进来吧。”冯宸的目光看向门口处,刚好对上六子那双明透的眸子,此时正深深地注视着她。
卿卿适时起身,将位置让给六子,嘴角带着轻柔地笑意:“请坐。”
六子闻声,身子一僵,正想拒绝,却注意到卿卿的眼神,还是乖乖坐下。
六子并未说话,小飞注视着六子,目光又扫向冯宸,也未说话。
在场的众人似乎都在僵持着,只在等待一个人能率先打破僵局。
“十多年前,参与凤凰祭祀的那些大商家,都死光了吗?”冯宸轻轻呢喃,不知是在同风声对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几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
小飞开口道:“还有刘柴,和一些早已迁走的……”
“你们有没有想过,死亡从来不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解脱。”冯宸的目光注视着小飞,“真正的惩罚是活着,死亡并不痛苦,痛苦的是带着绝望地活着。寤寐之间回忆起曾经做过的那些事,那些过往,如同荆棘般刺痛他们的神经,陪伴他们一生,诅咒带来的副作用将持续一生……”
“难不成就要放任不管吗,让他们肆意的活着。”六子目光沉着地注视着冯宸,“他们不止没有饱受煎熬,反而又回到这里,重复作恶,这就算是惩罚吗?”
“你觉得刘氏兄弟再次回到凤凰镇是为了什么?帮助西城脱贫?为了神圣的祭祀?还是为了那微薄的权势去讨好富绅大官,他们在北魏城尚能混得风生水起,何故又回到这个贫瘠的小镇呢?”她望着沉默的众人,又道:“他不过是为了证明,证明这一切并非上天的诅咒。因为他害怕,他需要寻求一个结果,为了他心底的恐慌寻求一个寄托。亲哥哥死在他的而眼前,他都没有动容,反而是不可置信这竟真的是诅咒,他跪地恳求我,让我承认是杀他哥哥的凶手,因为他难以接受。”
冯宸微微叹口气:“我也是个普通人,有七情六欲,懂得恨意会在心底滋生,疯狂蔓延,直至控制一切。但我也是个旁观者,我深知,恨意不会因为这个人的死亡而消散,这就像是一种执念,它同样会伴随你的一生。”她走到六子面前,俯视着他那黑黢黢的脸颊,“作恶者解脱了,受害者还要留在人世间饱受执念折磨。你觉得,这公平吗?”
六子通红的双眼呆呆地注视着冯宸,“那……该怎么办?”
“为什么不阉割了他们?”
“噗……”贺兰无生轻咳了几声。
冯宸面色冷冷,“做成人彘也可以啊,吕后对付戚夫人的故事没听说过吗?”她看着六子迷茫的双眼,只叹朽木不可雕也。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六子忍泪含悲道。
村长几人面带诧异地看向六子。
“我们刚到镇子的时候,贺兰无生就说过,你不像个普通的乞丐,当时我还觉得他太敏感。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过你,直到那日与憨豆娘交谈,我得知了一个信息。”她顿了顿,回想起那日憨豆娘的话,说道:“她说那乞丐原本不是村里的人,好像是从哪里逃荒来的,刚来的时候小小一个人,还总是脏兮兮的,不怎么爱说话,平日里总是躲在东城,这些年全靠小飞接济,才能活得下去。”
“脏兮兮的,不怎么爱说话,一个相貌,一个声音,恰巧刚好可以隐藏一个人的身份。而十多岁的男孩子,长得很快,几个月可能就变了个模样,其实我那日就有了这个猜测。直到昨日,我们在祭台那里,平日总是呆在东城的那个乞儿,却躲在西城,想必你当时去找刘胡了吧……”
“所以你当时才让我快点离开,你当时就知道了。”
冯宸不置可否。
“小飞确实是个重情义的人。”冯宸注意到村长几人眼神中的疑惑,笑了笑,“当我得知秋儿还有个哥哥,而他的哥哥也同样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而小飞,是他最好的兄弟,自己的兄弟死后,小飞消沉许久,不爱搭理人,总是形单影只,后来,他却唯独对这个众人避之不及的乞丐多有关照。”
她继续说道:“秋儿那年十二岁,还不过是个小姑娘呢,因为相貌极好,被选去当了凤凰女儿。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突如其来的关注与富贵,确实让你们过了一段好日子,但是东城酒楼突然而来的邀请,让他们之间产生了分歧,哥哥小小年纪就有了担当,不想让妹妹抛头露面为别人去跳舞,即使对方出价五百金,那是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数目啊,哥哥都未动摇。但秋儿心动了,这么多年的艰难困苦,面对一夜暴富的机会,她不想拒绝,她希望能让哥哥陪她过上好日子,所以她去了,她偷偷的接受了凤凰饭居的邀请。”
“但是,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神圣的祭祀,圣洁的凤凰,成为了那些富绅高官的遮羞布,他们利用凤凰节,圈养幼童,那些脑满肠肥的老男人玩弄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子。十二岁啊,含苞待放的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都说她们远嫁了,都说她们消失了,但是她们的去向,可想而知。”她看着眼前这几人说道:“我猜你们也一定是知道了内情吧。”
冯宸没去管他们什么表情,继续道:“上个月刘氏兄弟突然回来,信誓旦旦说要重新祭祀,还在外找好了凤凰女儿,明明不是村子里的人,但你们应该也不忍心小小个女孩遭受这种折磨,所以你们开始装鬼吓人,而且你们根本就没想让他活着离开这个镇子,对吧?”
老村长的脸颊宛如一片干燥的橘子皮,此刻却面目涨红,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干燥粗糙的手频繁地抿着脸颊上的清泪。
“你们害怕闻声而来的富商与勋贵,所以这半个月你们开始在他们的饭食里下迷药,装神弄鬼也要吓跑他们。你们或许并不知道那场大火的缘故,为什么那么多人离奇死亡,或许你们心中有所猜想,但是并不想扯开这层窗户纸,你们只是想要坐实这场诅咒哪怕赌上整个镇子也在所不惜。”
冯宸的心闷闷的,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那三日生的事,但我猜秋儿哥哥一定是现了东城富绅之间的龌龊,也明白了这数年间所有的凤凰女儿为何无故命星陨落。所以他放了一场火,点燃了凤凰居。我想,他一定是恨入骨髓,才会做出这种事来。这才有了那火光冲天的三日三夜……”
“冯公子,你很厉害,也很聪明,单凭只言片语,和一些零碎的信息,就将这个故事大概串联了起来。”六子脸上带着些凄凉的笑,“凤凰镇,东城与西城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沟壑,但是毕竟是同一个镇子,第二日一早他便知道了秋儿去了凤凰居。他告诉小飞,自己要去找秋儿。于是他来到凤凰居,但却被人赶了出来,连一面都见不到。他就一直守在凤凰居的后门,只等机会能够偷偷溜进去。傍晚时分,伙计纷纷忙碌起来,看管的并不是很严,他也确实溜进去了。他也确实看见了秋儿……”
六子面无表情地隐忍着泪水在眼眶打转,他叙述道:“那是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识过的金碧辉煌,整个大堂都是精致的雕花装饰,青色的纱帘随风而漾,透过那精致的薄纱,他看见了他的妹妹,被关在一个精美的笼子里面,供人观赏,那些人手里的金锭子像是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一般,随意地砸在台上,笼子上,秋儿的身上。他的眼睛深深被刺痛,他注视着秋儿可怜地蜷缩在笼子的角落,她在低声地啜泣,随着一个伙计的高呼,秋儿就被直接送到了一个富绅的房内……”
“六子,你可以不用说的。”冯宸强忍着眼中的酸意,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