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他的样子太窝囊,叫那少年嗤笑一声,“废物。”
虽说这少年救了怜枝的命,可接二连三地被这样难听的话刺,怜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于是他暗戳戳地瞪了那少年一眼——
这一瞪非同小可,这少年身量高挑,肩宽腿长,一身玄色胡服,肩膀上搭着云肩,乌黑发丝尽数高绑在脑后,鬓发间编了几股小辫子。
风一吹,那几股垂落的辫子与云肩上苍灰色的狼毫一起摇曳着,倒很有一种疏狂不羁的意味。
再说那张脸……怜枝先入为主,一直认为草原日晒雨淋,人也应当都生得粗犷野蛮,却没想到这少年面容白皙,五官也是一等一的深邃俊美,简直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就是被那双眼盯着,叫怜枝平白无故有些发怵,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微不可察地往后挪了挪——
“你……你是谁啊……”怜枝嗓音颤抖不已,“是…是夏人吗?”
“那…那你怎么会说汉话?”
小混账
那少年听了他的话,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他看了沈怜枝好一会,才高声道:“吾乃大夏国的左屠耆王,斯钦巴日。”
怜枝先是愣了一愣,而后才回过神来:“什……什么?!”
他转过头,恰好与斯钦巴图四目对视,沈怜枝一颗心猛跳了跳,暗道原来如此,那么这就不奇怪了——
大夏与大周国多年来大小纷争不断,两国之间联系紧密,长此以往,大夏的王公贵族大多也学会了汉话,只是大多会说会认,但不会写。
沈怜枝从前对草原上的事并不关心,可到底是皇子,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故而大夏许多事,还是听过一耳朵——
单于底下设左右屠耆王,分领草原东西二部,大夏以左为尊,因此这左屠耆王,便相当于大夏的储君。
至于这斯钦巴日……据说他是苏合大单于最疼爱的三儿子,才十七岁就被封作了左屠耆王,可以说寄予厚望。
沈怜枝心里咯噔一跳,再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一身嫁衣,岂不是不打自招?
逃婚遇着狼群,却被抓了个正着。
沈怜枝原本还庆幸自己拣回一条小命,现在看看,恐怕更恐怖的还在后头呢——
他顿时骤然寒毛直竖,看也不敢再看斯钦巴日了,只敢战战兢兢地低着脑袋。
“我奉父王之命迎大夏未来的阏氏回单于庭。”这时,一直沉默着的斯钦巴日开口了,他垂眸注视着沈怜枝,眼睛微微一眯,“你就是周国的公主惠宁?”
沈怜枝怯怯地一点头。
斯钦巴日抿着唇,寒冽的眸光从沈怜枝的脸,逡巡到怜枝细长白皙的脖颈上,他轻嗤道:“惠宁公主原来是个男人?”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只是沈怜枝听完却像被一块石头砸了脑袋,他抬手摸了摸脸,没再摸到滑腻的脂粉,而是摸到了一片光洁的皮肤。
糟了……怜枝浑身上下的血液再次变凉——他被狼血溅了满脸,方才只想着赶紧将面上的污秽擦净,却不曾想到,脸上的脂粉也被擦掉了!
沈怜枝虽说多长了个东西,人也生得比较清瘦,可从外观看,还是个男人,绝不会叫人认错的。
他要扮作身为女子的沈惠宁,便不得不着女装,在面上涂脂粉,小安子生怕他到时露馅,每日都往他面上补搽白粉。
沈怜枝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纵使开头糊弄过了,洞房花烛夜时还是要露馅,不过皇帝叮嘱过他,若真躲不过,到时定要咬死了自己是“四公主”,而非皇子。
再者——沈怜枝竟与皇帝想一块儿去了,皆暗忖那单于都六十多了,兴许早没力气再在床笫上折腾了,俩人隔着被子睡一觉,保不齐也就应付过去了。
沈怜枝觉得自己还真倒霉,不仅逃婚没成功,还提前露出了马脚。
那斯钦巴日又这么阴阳怪气的,沈怜枝也不知他会拿自己怎么办,心中忐忑不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安子转头看看他,又望向边上神色晦暗不明的左屠耆王,心忖这是瞒不住了,只好将实话说出来:“左屠耆王有所不知……惠宁公主在和亲前夕,不慎染了恶疾……仙逝了。”
斯钦巴日侧了侧眸,深色的、略微泛绿,仿佛野狼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死了,还有这样巧的事?”
他年纪虽轻,却很气势逼人,小安子虽然护主心切,却也被他那阴寒的目光给骇住了。
他强行稳住心神,重重地一点头:“不敢诓骗左屠耆王,惠宁公主……真是染病去了。”
“……”斯钦巴日眯了眯眼,又睨了他好一会才移回了目光,“公主死了,就送个男人过来,你们大周皇帝倒是诚意十足。”
他尾音略沉,话说得很不客气,小安子摇了摇头,又道:“回左屠耆王,殿下……与一般的男人有些不同。
斯钦巴日讥讽地“哈”了一声,轻蔑地瞥了眼边上瑟瑟发抖的怜枝:“不同?能有什么不同?”
“难不成他还阴阳同体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钦巴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沈怜枝心里却像被扎了一刀——
怜枝一直觉得这是他身上的缺陷,这种肮脏的缺陷是上不得台面的,是怜枝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一切痛苦的渊源。
平日里,他连提都不想提,只是一个劲儿的回避,可这个小野蛮人……竟然就这样大声地说了出来?
这和再次刮开他的伤口在他身上撒盐有何异?!
心中愤怒越过恐惧,沈怜枝猛然抬起头来,恨恨地看着他,斯钦巴日对上这样的目光,也是怔了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