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真的不是崔令宜。
她只是一个鸠占鹊巢、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不明人士。
而在亲眼目睹了她与卯十三的追逐厮杀后,他再也无暇去打理那些伤春悲秋的情绪,余下的唯有心惊肉跳。
他们的每一个招式都清晰地落在他的眼底,她动作之干净狠辣,意念之凌厉果决,超乎他的想象。
哪怕是放在几天前,他对她的猜想也仅限于“武功不错的女子”这么一个模糊的概念,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惊觉,在她身上,根本就无需添加任何形容。
她就是杀手。她就是刺客。
除此之外,任何前缀,都是多余。
什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什么蕙质兰心的解语娇花……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冷夜乌啼,霜云溢寒。他于无边黑暗中,看清了她的真面目。
他旁观完了她杀人的全过程。游刃有余的技巧,超乎寻常的忍耐,以及沉稳老练的心境,也不知是要经过多少年的淬炼,沾染多少人的鲜血才能修成。
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听见她亲口承认,嫁入卫家,是为了执行任务。
她杀死了自己的旧相识,面上却并未显出其他复杂的情感。甚至还头脑清醒地,把对方的匕首据为己有。
这令他脊背生寒。他知道他们有仇,也听出来了是对方挑衅在先,她不过是自保。可那又如何?令他生寒的,正是这一份堪称正确的选择。
——因为他印象中的崔令宜,是不会、更不敢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为什么这样一个冷静到堪称冷酷的杀手,竟然在他面前可以伪装得那么明媚无辜、天衣无缝呢?她在拥抱他、亲吻他的时候,是否也曾抚摸过、窥伺过他凸起的青筋、隐现的血管呢?
他在她眼中,是逢场作戏的任务一环,还是命不久矣的一具尸体?
他站在老树上,想着想着,竟然笑了起来。
她大概是把他当成了同门,并没有太大的敌意,也没有出动出击的打算。他知道此时绝不是自己现身的好时机,他若是足够冷静,就应该顺势假装成收尸的同门,等她离去后,立刻报告给父亲,与父亲联手,将她缉拿归案。
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让他像个傻子一样被玩弄了这么久,还想快意恩仇,拍拍屁股就走人?
以前她想当大家闺秀,他可以陪她风花雪月,如今她想当无名杀手,他也不妨陪她过上几招,探探她的底!
他摸上了腰后软剑。
习武多年,他的剑锋,还从未真正对谁开刃过。
他承认,她带伤与他对战,是他占了便宜。可那又如何?他们本就不是光明磊落的正义切磋,他的目的,本就只是为了雪恨。
是她先做了小人,那就不要怪他不当君子。
他将她压倒在地上,隔着冷硬面具,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看似最亲近的枕边人,却原来,是最狠心的陌生人。
他的剑上沾了她的血,痛的明明应该是她,可他看着身下这张少女面庞,只觉心如刀绞。
他张了张口,想问她,我们卫家到底哪里亏欠了你,可比声音先冒出的,是他温热的血。
她给他扎了毒针。
熟悉的痛感袭来,他觉得分外荒谬,又觉得如此合理。
也许是已经经历过了一次死亡,再经历时,竟也不觉得害怕了。
他看见她翻身坐了起来,朝自己的面具伸出了手。
真想看看她的反应啊。
可惜,毒素发作得还是那么快,他怀抱着遗憾,先一步闭上了眼。
……然后又睁开了。
卫云章看着对面地上昏迷的男人,沉默许久,才捂着身上的剑伤坐了起来。
他伸出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
虽然微弱,但确实还有,那就说明人没被毒死。
好吧,一点都不意外,他们又互换了。
但崔令宜这具身体上的伤,并没比卫云章那具身体好到哪里去。
她受的是外伤,因为失血过多,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而他直到亲自上身体验,才发现卯十三那一匕首,在她腰上扎了多深——要不是她凭借丰富的经验避了一下,这一匕就直接扎进她的脏器里了。
而他在她身上留下的血口,虽然不如卯十三的深,但赢在长度,寒风直接从破损的衣衫里灌进,逼得他不得不忍痛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个背风的朝向。
附近没有伤药,也不可能喊人,但卫云章知道自己现在死不了,便也先这么麻木地坐着。
真痛啊。要不是因为天冷,丧失了一部分体感,还能更痛。
目光瞥见“卫云章”腿上扎进去的银针,卫云章不由一顿。
她到底是从哪儿掏出的针?她的那些暗器首饰,不是都收进库房里了吗?
他在自己身上摸索了一下,很快就从绑紧的袖管里,摸出了一支毛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