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蔚跟着道:“是啊是啊,我听了这诗,想起前几天我去山脚下挑水,路过萧二狗家墙外,看见他家里就是这番景色,种了好多蔷薇、栀子、牡丹花,密密麻麻,五颜六色,里面有蝴蝶还有鸟叫,就停下多看了一会儿。”
“哎呀,小蔚,怪不得那天我做饭等水等你半天不来,原来你在人家墙外看光景!”呼延珊看着贺蔚,娇嗔道。
“呼延夫人,哪有那么久嘛……”贺蔚脸一红,支吾道。
焦夫人一脸坏笑道:“小蔚,你是看花是假,看萧二狗是真吧,嘿,这个壮实的小伙儿一天能翻十亩地,推几百斤小车,有的是力气呢,哈哈哈……”
“萧二狗家的花花草草召来一只好大的蝴蝶啊……”王法慧也笑着戏虐道。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贺蔚的脸更红了,把手里的扫帚向焦夫人扔了过去,众女闹成了一团。
闹了一阵子,贺蔚看着陈望道:“欣之兄,别尽讲一些娘娘们们儿的田园诗,花花草草的,来一激烈点儿的,看破世俗的,助助兴,俺们大草原上的人喜欢听这个。”
众女一起拍手齐声叫好。
自从来了世外桃源,除了夫人们喊陈望夫君,陈胜谯喊老弟之外,陈望让贺蔚直接喊他的表字即可。
“激烈点儿的,看破世俗的……”陈望一边抬头看着草堂外夜空,一边思忖着,众女安静下来,一边做活一边等待着他的新诗。
良久,陈望打了个响指,微微一笑道:“有了。”
他呷了一口陶碗里的泉水,润了润嗓子,不疾不徐地吟哦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背诵到此处,忽然,陈望背不下去了。
他被晒得古铜色脸庞泛起了青白,两道剑眉立了起来,细目中露出了不易察觉的一丝丝恐慌和怒意,令人难以琢磨。
贺蔚还在调侃道:“欣之兄,您怎么卡住了?忘词了吗?前面做的不错啊,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陈望此时一阵耳鸣,已经听不清什么了,只有心跳声仿佛带着血液汩汩地涌上了大脑。
坐在他身旁的谢道韫心细,看他脸色不对,赶忙用手试了试他额头,低语道:“夫君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众女这才察觉出陈望脸色难看,有些异样,纷纷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一起不安地看向陈望。
良久,陈望叹了一口气,垂下眉毛,耷拉下眼皮,摆手道:“无碍,无碍,我有些腹痛,可能晚饭吃得急了,你们去歇息吧,我去院里溜达溜达。”
陈胜谯凝神看着陈望,蹙起娥眉,焦急地问道:“老弟,你真的无碍?如果还不好,我去请村头的姜医师来看看。”
陈望站起身来,挤出一丝笑意,看着阿姐道:“呵呵,真的无碍,阿姐放心好了。”
众女这才放缓了心情,纷纷起身,各自道了晚安回自己卧房去了。
陈望背着手,踱步草堂外,此时也是夜深人静,只有虫鸣蛙叫声还断断续续响着。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漫天星斗,如璀璨宝石镶嵌在深邃的天幕上,十几年来第一次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嘴里喃喃地念道: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
他刚才在夫人们面前背诵时,突然一段历史的记忆打开了,寄奴,不就是刘寄奴刘裕吗?
这词是南宋将领、诗人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当年就是二弟从京口里的寻常巷陌现了刘裕,并举荐到孙无终麾下,后又投靠的刘牢之北府兵。
陈望继续凝神思索,回忆着,刘裕称帝建立南朝宋,诗词中的元嘉是他儿子刘义隆的年号,那我儿子呢?
难道二弟没有按照我的遗诏行事,没有诛杀刘裕及其党羽?
二弟啊二弟!你一辈子对我惟命是从,从未忤逆过我的命令,就这一次可能毁了我们辛苦创下的基业,甚至颍川陈氏一门。
他抬头看着夜空中出现了刘裕的面容,那张棱角分明,皱纹如刀刻的脸,异常坚定果敢的双眼,分明是一个狠人。
再继续思忖,刘裕在历史上是第一个开启篡位弑杀前朝皇帝的人。
在他之前,历朝历代,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篡位后杀戮前朝皇室,是他开的这个头,到了后世,纷纷效仿,斩草除根。
司马德宗,司马德文这两个兄弟及其子女已经死在了他手里。
自己来东晋这四十年,亲手缔造了一个大郑王朝,这不就代表自己的儿孙们要死于他的手里了吗?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揪心。
想想自己的二弟陈顾,想想从小养大的陈何、陈啸、陈且还有俩女儿陈昉、陈吟,以及侄儿陈午、陈牛。
他的心情紧张起来,鼻尖上冒出一层汗珠,一颗心砰砰直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乱纷纷的念头。
仿佛眼前出现了这些亲人、儿女们被五花大绑,押至建康郊外草市上斩,然后级被挂在大桁之上。
他的心中蓦然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然后一颗心狂跳不止,方寸大乱,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胸口和头顶乱抓乱挠,又忽然围着篱笆墙转起了圈圈。
嘴里自言自语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着什么。
不知转了多久,连虫鸣蛙叫声都停止了,天地间安静下来,只有夜空繁星依旧眨着眼睛,仿佛看着焦躁不安,痛苦万分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