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桑榆连吃了两碗小米粥,还觉不足。
黎谨修却记着夏侯宇的交代,榆儿初醒,肠胃必定十分虚弱,不宜过量进食,不准她再多吃,吩咐宫女将碗盘都收拾了,任凭穆桑榆在旁如何央求,一概不听。
穆桑榆一时也赌起气来,背过身子,不去理他。
夏侯宇进得屋内之时,所见便是这么一副温馨却又有几分怪异的场景。
见到床上坐起的纤细背影时,他竟有几分恍惚。
足足三个月,他已然不抱什么希望了。
穆桑榆的症状太过离奇,古往今来、中原异域,但凡他能寻到的医书之中,都未有记载,而他年纪尚轻,所见有限,更是无从着手。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护着穆桑榆的心脉,为她养血固元。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醒来的希望日渐渺茫,在自悔、痛苦到近乎麻木之后,夏侯宇渐渐自我宽慰起来。
这样或许也好,他总能够每日见见她了。
适才,李德甫来传陛下的口讯,言说贵妃娘娘苏醒,要他前来为娘娘诊脉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贵妃……榆妹妹……竟然醒过来了!震惊、狂喜及几许不能告人的怅然,让夏侯宇的内心一片杂乱。
走进春泽斋,看着人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喜色,对于穆贵妃已然苏醒这件事,他才有了真切的实感。
是的,她醒来了,她是穆贵妃。
夏侯宇垂下眼眸,收敛着那些澎湃的思绪,稳步上前,向黎谨修与穆桑榆下拜行礼,“微臣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大喜,陛下大喜!”
穆桑榆依旧背对着身子,头也没回的嗔了一句,“陛下怎么把他喊来了?”
她倒不是冲着夏侯宇,依旧是为黎谨修不让她多吃一口饭赌气。
穆桑榆怎么想都觉着委屈,前头重生睁眼,就因夏侯宇的三言两语,她好长时间闻不着荤腥;如今又因着他的言语,她连吃顿饱饭都不能够了。
黎谨修探过身子,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哄劝,“榆儿,你先让夏侯御医瞧瞧脉象,看看还有没有哪里不妥。之后,你再怎么跟孤置气都行。”
穆桑榆似是不依,哝哝低语了几句什么。
夏侯宇在下,依旧躬着身子,头埋的极低,似是一副谦恭内敛、老成持重之姿。
然则,谁也没能看到,那清隽的面容之上,漫过的一丝悲凉神色。
黎谨修花费了一点力气,才哄的穆桑榆回身。
一旁侍奉的阿莫赶忙放了软枕,在娘娘的腕子搭了帕子,请夏侯宇问诊。
夏侯宇替穆桑榆搭了脉,看了舌苔,便问道,“娘娘如今,可还觉着哪里不适?”穆桑榆眼睛也没抬,脱口就道,“也没哪里不适了,只是本宫饥肠辘辘,饿的厉害。”
夏侯宇微微一顿,轻轻笑道,“娘娘久睡才醒,不能过量进食,需少食多餐,调理肠胃,方是养生之道。此间道理,微臣想,娘娘必定明白。”
黎谨修讪讪一笑,没敢说话。
夏侯宇又问了些别的,斟酌了片刻,方道,“娘娘身子已无大碍,只是脉象有些弱,这倒是微臣意料之中。无妨,微臣开一剂汤药方子,娘娘每日按方吃药,饮食清淡些,慢慢调养着也就好了。”
走出春泽斋,他回看了一眼,只见雕梁画栋,楼宇巍峨,想起之前所见,他二人亲昵之态,没有旁人可以容身的余地。
夏侯宇惆怅一笑,举起有些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离去,这地方他大约是不能再来了。原本,就是无望的事啊。
看着夏侯宇显着有些落寞的身影,穆桑榆玉容淡淡,平静无波。
随着灵脉的消失,那段被凭空挖去的回忆,重新回到了脑海之中。
夏日午后,那座院落,那个清冷的少年,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年幼的自己。
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段童年旧事。可对于夏侯宇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穆桑榆不愿去细究,深挖下去,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打了夏侯宇,穆桑榆便下了床,要到净房沐浴。
穆桑榆向黎谨修道了一声,便挪步过去。
立在镂雕芙蓉出水白玉屏风之前,穆桑榆脱去了衣裙。
光洁如镜的屏风,隐隐映照出一副纤细的女子身躯。
穆桑榆本就身量高挑,这三月下来身子又瘦损了不少,更有几分弱不禁风的韵味了,那把纤腰窄细的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
阿莫侍立在侧,竟不由低声啜泣起来。
穆桑榆看了她一眼,缓步走进了水池之中,“傻丫头,哭什么?”
“娘娘为着大伙吃了这么多苦,奴婢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恨自己没用。”
阿莫取来香花澡豆,先替主子搓洗了头,便拿了一根芙蓉玉簪绾了娘娘如瀑青丝,一面喃喃说道。
穆桑榆将身子靠在池壁上,两条嫩藕也似的胳臂搭在两旁,笑了一声,“真是个实心的傻孩子!活在这世上的人,总是各司其职,各尽其责。陛下有陛下要做的事,本宫有本宫要做的事。而你,你作为宫女,自然也有你要做的事。只要做好了自己分内之事,便谈不上什么谁对不住谁。自然,也没有谁能替的了谁一说。本宫躺着的这些日子,春泽斋里也还是井井有条。如此,已是够了。”王姐姐在梦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一字不漏的铭记于心。
而她,她穆桑榆如今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在何处。
阿莫却道,“说起这个来,其实也不全是奴婢们的功劳,还得多谢谢白小主呢。这段日子,大家都手忙脚乱。国事沉重,陛下又是忙碌又是担忧娘娘,根本顾不上园子里的事。太皇太后娘娘年岁已高,又要照顾公主。也真多亏了白小主四处周旋,许多事才没乱开了锅。太皇太后娘娘也曾赞许过,称她是慧心兰性。”
穆桑榆听着,忽想起之前她顺嘴提过的事,便问道,“玉心……她怎么了?你之前说她削,她到底做了什么?”
阿莫却嗫嚅着,支支吾吾道,“这个……待会儿,白小主一定过来与娘娘请安,娘娘见了她,问就知道了。”
穆桑榆看她如此,越狐疑起来,但被这一池热水浸泡的头目昏昏的,却也想不出话来问。
阿莫又取了桂花胰子,为娘娘擦洗身体,一面就絮絮叨叨的将这三月里的事6续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