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随后,照在了他们这些擅闯宫门的人身上。
一阵临近夜晚的热风刮过,没能让这出打破宫墙隔阂的父子相会,变成什么感人至深的场面,只让上官庭芝刹那间面白如纸。
仪仗停在面前数丈之外,两方对望于沉默之间。
唯有他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炸响。
怎么会这样的?
明明他们是在情况不妙之时选择护驾入宫,可在他们的面前,虽然陛下仍是一副体弱不堪的样子,但分明是与皇后相携而立,起码在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一点矛盾之处!
反倒是他们,在此时赫然成了落入圈套之中的乱臣贼子!
甚至还有一位年高德劭的英国公在旁做了个见证。
完了……
什么都完了。
但这句“怎么会这样”,又何尝不是李治想在此时问出的。
他先是获知了薛瓘、上官仪、薛元超、薛夫人还有魏玄同可能都对这出谏言废后之事有所涉足,又知道了上官庭芝显然知晓他父亲的计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甚至胆敢在察觉到局势不妙的时候,联合长安府兵一道打入宫中来!
倘若他真是被皇后挟制的一方,这千钧一发之际的救兵驾到,可能还真能让他忽略掉这其中的勾结。
偏偏他不是。
皇后在获知了他并无废后意愿之后,已是从容地站在他的身边,用一种当真如她所说“抛砖引玉”的方式,带出了这样的一幕好戏。
那么李治便绝不可能觉得,这是他的忠臣良将都很有办事的主动性,更不惜冒着风险也要探查个究竟,拱卫陛下的安全。
他心中喷薄欲发的怒火里只剩下了一个声音:他们反了天了!
他们这些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他这个天子,又有没有这大唐!
在被皇后搀扶到跪地的一众人等面前之时,李治哪怕看不太清这一张张脸,也不难从中看到事败的战战兢兢。
他努力扯了扯唇角,冷笑着挤出了一句话:“谁能给朕一个解释?”
“比如说,薛将军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让你在宫城之外待命的诏令,想到需要卖力入宫的!”
若非意图废后已不仅仅是上官仪自己的冒险劝谏,而是这些臣子之中心照不宣的计划,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该有此刻的表现。
所以哪怕在面前的人里还有李治从年少之时便扶持走来的伴读,有他父亲精心为妹妹挑选的夫婿,有他早已划定在可用之臣或者说“自己人”里的官员,他也浑然不觉这其中还有什么交情与君臣之谊可谈。
正是这些人,仰仗着他交付给他们的信任,要朝着这李唐皇室的根基挥出要命的一刀。
他不得不去想——
若非皇后先行撞破了上官仪的计划,又若非他本就没有废后的想法,这些人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因为一个另外的理由聚集在一起,制造出大唐的又一次政变?
见上官庭芝等人哑然不语,李治愤怒地往回走去,一脚将上官仪踹在了地上,“方才谏言的时候倒是很能说,现在轮到给个正经解释的时候,却一个个都在这里装哑巴了!”
“陛下,你注意着点身体。”武媚娘快走两步,扶住了李治险些踏空的脚步。
“有这些人在,我还如何注意身体。”李治伸手一指,怒道:“将肇事之人尽数下狱,连带着其余参与之人的身份全给我盘问清楚,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是有多大的胆子!”
一想到这些人的身家背景,李治的愤怒便呈现出翻倍趋势地上涨。
河东薛氏,巨鹿魏氏,清河崔氏——
这些本都是他用于压制长孙无忌朋党而陆续提拔上来的助力之人啊……
他们的“倒戈”和“僭越”,也要远比寻常臣子做出这样的举动,还要让他痛心疾首得多。
不对,若是寻常的臣子,恐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心念急转之间,李治只觉一阵悲愤难当,仿佛再度陷入了群狼环伺的处境中。
别看他在下令将上官仪等人入狱之时是何等的决断分明,在回返到紫宸殿中,每往前走出一步,便觉得自己胸口的大石被压得更沉了几分。
忽然之间,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袭来,让他摔倒在了这内殿之中。
“陛下!”
武媚娘连忙上前试图将人搀扶起身,却被李治叫停了她想要再度喊来太医的打算。
“别喊他们了。”李治干脆也不站起身来,坐在了这殿中。
明明距离前方的坐榻只剩半步的距离,他自己也有余力在身,他也并没有再多挪步的意思。
或许也是因为如此姿态下,自地底上涌的一点凉意还能让他的心绪平静下来几分。
自这个俯视的角度,武媚娘看得清楚李治的神情。
无奈、悲愤、内疚、暴怒甚至是有几分无助的情绪,宛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脸上闪过,让人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对这样一位突然被臣子背刺的天子生出同情来。
可她又很快将这份情绪压制了下去,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了下来,正好能让陛下将头枕靠在她的腿边。
同情或许之后可以有,却不是在现在。
因为她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
她本可以在驳斥掉上官仪的彻查皇后与右相之事后,便挑动起陛下的念旧之情,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利益。
但她越是接触到权力这东西,也便越能清楚地看到,当她这边的筹码一步步堆高的时候,风浪是不会减小的,只会越来越大。
就像此次阿菟西征吐蕃,若能得胜归来,安定公主的名号势必要在朝野之间更为响亮,也将迎来更多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