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深阻车轮,水寒伤马骨。待薛涛到了松州,又是白茫茫一片。
都将高倜仍在,正在帐中和副将喝酒,见到薛涛,他往她脸上认了认说:“又是你?”
薛涛摘去雪帽,疲惫地施礼:“又是我。”
高倜叫小卒:“给营伎楼说一声,按例拨衣粮。”
小卒答应便走,高倜又叫住:“这是韦太师的人,告诉都知,就说我说的,不许吪喝她。”
薛涛礼道:“多谢都将。”
“坐吧,”高倜看着她,忽然低声问,“韦太师究竟怎么死的?”
“暴病。”薛涛答。
高倜一扔酒杯:“倒叫刘辟那狂憨书生坐享了大业。”
薛涛垂说:“朝廷已承认他,只要西川太平吧。”
高倜叹息,“太师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却连一炷香都烧不到灵前,刘辟那厮必不信我,我们这些人,恐怕要老死边疆了。”
薛涛环顾四周,账下宝剑合在鞘内,明光铠甲立在架上,羽箭已蒙了灰尘。她不由问:“松州不打仗了?”
“吐蕃彻底败了,王庭已迁徙漠北,十年内,估计都没仗可打。”
到了营伎楼,松州都知已经候在那里。薛涛依稀还记得她,比起四年前的憔悴干瘪,倒胖了些,还显年轻了。她上下打量薛涛半晌,摆摆手说:“我这地方,现今也好着呢。”
楼里弥漫着肉香和酒糟气,几个年轻的营伎凑在一起烤火,一个蓬着头的营伎看见薛涛忙跑过来问:“见季郎了吗?”
薛涛一愣,都知不耐烦地说:“没见。”又对薛涛笑道,“这是个疯婢子,两年前最后一回和吐蕃兵交锋时,她心上人死了,就得了这个疯病。”
她又斥责那蓬头乐伎:“春天还没来,装犯什么病?还不给这位阿姊端水洗脸?”
那疯乐伎倒听话,飞一般去了。
到了房间,四壁都围着毡子,虽然膻臭,却比四年前要暖和。
薛涛洗过脸,看那正铺床的疯营伎生得倒清秀,不禁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几岁了?”
疯营伎一面麻利地铺床,一面笑嘻嘻答:“我叫小蛮,成都人,十八了。”
“怎么到了这里?”
“不知道,卖来卖去就来了呗。”
薛涛悯然。小蛮把牛粪火烧旺:“这是吐蕃郎给我的,别看臭,可耐烧了,待会喊你吃饭。”
雪天蓦地就黄昏,薛涛下楼,已满满坐了一堂的军官营伎。
她挑个角落坐下,慢慢吃汤饼。众人在饮酒笑闹的间隙偷偷看她,都有点失望,这就是传说中的“韦令孔雀”?原来不过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又没有时髦打扮。
薛涛兀自吃着,心内想,不打仗了,四年前那种疯狂崩溃的气氛也消失了。
等到春天来时,薛涛已经和高倜等几个军官成了朋友,经常喝酒,偶尔跳个舞,还被他们嫌弃不如小蛮跳得好。
这里没什么礼法,营伎和军官相好不需长官或都知同意,一切只看情愿。偶尔军属和营伎闹将起来,厮打到一处,也没人管。实在闹得厉害,那军官自去高倜处领两棍也就罢了。
这天天气好,小蛮约薛涛去洗衣服。岷江滔滔流下,在山畔分出一股雪白的细流,水是雪水,渗人骨头。薛涛拿木棒捶打着冬衣,热了,脱掉棉袄,只穿里面的红裙蹲在石头上继续用力捶。
一只灰兔跑过,薛涛正觉有趣,忽然一匹黑狗风一样扑上去把兔子叼走了。一位黝黑的吐蕃郎子从草色渐生的山坡上走下,对她和小蛮吹声口哨。
薛涛警觉立起,小蛮却丢下衣服热情地迎上去:“季郎。”
那吐蕃郎子吐掉嘴里的草茎,将她一搂,叽里咕噜说了句吐蕃语。
“你干什么?”薛涛高声问他,“这里离我们军营不远。”
小蛮却对她立眉道:“不要骂我季郎。”
那吐蕃郎子咧嘴憨憨一笑。
薛涛吐口气嘟囔:“你是她的季郎吗?”
吐蕃郎子嗨嗨地笑,拥住小蛮往后坡走。薛涛在背后喊:“天黑前送她回来。”
两人消失在绿茸茸的草坡后面。
太阳高了,热辣辣的,天蓝得快要滴下来,溪水眩得人睁不开眼睛。
“薛涛。”
薛涛回过身,向着太阳什么都看不清,她眯起眼,风吹乱她的鬓,又把来人的青衫吹得鸟翅一样飞起。
段文昌风尘仆仆,沉默地看着她。热烈的阳光把她的旧石榴裙照得快要燃烧。
“墨卿?是你?”
“是我,我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