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在熏香教习处学了新课,薛涛回去便拿出鹊尾小香炉练习。
绛真打窗下过,看见碧绿的烟气便走进来。
“霄娘什么时候叫我去上值?”薛涛往砂片上加香。
绛真笑道:“该退下的人还没退呢,别着急。在值上,有人专门熏香,有人专门奉茶,有人专门引客,有人专门研墨……”
薛涛接口道:“有人专门蘸笔,有人专门铺纸,有人专门画横,有人专门写竖。”
绛真噗嗤笑了:“你将来大概在笔墨值上。所以那些名墨名纸名砚的用法、保存的方式,你要好好地背起来。”
加上最后一层砂片,香气氤氲,薛涛合上炉盖往榻上一躺。转眼中元节已过,竹簟的微凉透过单丝红罗衣裳,沁在肩背。竹席凉了,秋天就要来了。
夏末秋初的成都,爱下黄昏雨。斜光从屋檐照入,耳边却噼里啪啦响起雨声,豆大的雨点子,阳光里亮晶晶的。
雨越下越大,打落了最后的红菡萏花瓣,西风渐起,木芙蓉花开又落。待到阴云压城,冷雨绵绵的时候,就是成都的冬天。
薛涛围着红色棉被窝在榻上,只露出一颗头一只手,手内拿着一卷《世说新语。绛真靠在她旁边洒花引枕上,上身倾向炭盆,垂头缝着一件薛涛的肩膀绽了线的红短襦。
室内安宁,只有炭火偶尔噼剥一声。薛涛掩上书页笑道:“华车名马从门前过,华歆赶出去看热闹,管宁便把席子割了,与华歆绝交。这也太迂了,看个热闹有什么呀?”
“割席断交,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男人的友谊。”
薛涛咦道:“男人都有这样的友谊?女子就不能有这样的友谊?”
绛真笑答:“女子卑下,只会有相濡以沫的友谊。”
“那我们因诗相交,多么高雅,哪里又比男子差?”薛涛不服。
绛真微红了脸:“这……可是,女子的世界,自然是狭隘闭塞的。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天上地下,这是天意。”
“谁说的?”
“家父所说。”
“我阿耶就没这样说过!”薛涛不忿,“我就是厌恶了眉州狭隘闭塞才来的成都。”
炭渐渐烧完了,屋内阴冷起来。薛涛卷紧红棉被,看绛真脂粉淡薄,身着青色襦裙,头简单挽着双鬟。
她不禁把被子卷更紧些:“大冬天你怎么还穿成这样,看着都冷。”
绛真只笑笑。
薛涛摸不着头脑,便另起话头:“前天我又遇见凤鸣灼灼两个,她们也来玉梨院了,也和我刚来时一样累得不行。等她俩缓过来,咱们就能一处说话玩耍啦。”
绛真望向窗外的阴风冷雨:“等到新年时,就要撤下三个人来,把你们换上去。这三个空,可费了霄娘不少手段。”
薛涛坐直笑说:“新年就开始上值了?弄笔墨我还是得心应手的。”
绛真苦笑:“抻纸研墨可离节度使最近,最容易招人嫉恨。”
薛涛噗嗤笑了:“再近也就是抻纸研墨,有什么好嫉恨?”
绛真低声说:“这里的人就是这样。”
薛涛不禁想起徐四娘哄她“一定会被节度使看中”的话,笑道:“难道玉梨院还有人想进内宅?节度使姬妾家妓成群,哪里会在乐伎里找人?而且我想,他也很老了,总有四十多岁……”
绛真忙捂薛涛的嘴:“你小声些!”她看看窗外,“‘鹦鹉前头不敢言’!你哪知道,想攀龙附凤的多着呢。有些人进玉梨院,就是为了嫁入豪门。节度使不就是西川最大的豪门?”
薛涛好奇:“有人成功吗?”
绛真冷淡地答:“成功也是做妾,一不小心就被宗族赶出来。”就像她的母亲。她看向薛涛的书岔开话题:“你不是说只爱读诗,怎么最近把什么《世说、《晋书手不释卷起来。”
薛涛喜滋滋道:“以前是我错了。原来史书这么好看,真正的人生可比传奇更曲折离奇!”她望向檐下一角天空,神往道:“一个人一生命运,史书上几百字甚至几十字就说完了。我们的一生呢?将来也有人给几十字就说完了吗?”
绛真掩口笑:“我命小福薄,没有人会给我做传的。只看你罢。”
“我?我还没想那么多。但我离开眉州,就告别了普通女子的生活。”薛涛看向天空,极细极细的雨丝绵绵如网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