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眼看就要走出脚下这条窄巷,一辆毡青布顶的马车从另边赶来,不偏不倚停在巷口,挡住了她们去路。
架马车的是个穿着褐衣的中年男子,蓄了两丛胡须,他朝巷子里看过来,目光在秦霁身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转向狄若云。
“小云,上来,早就看见你们了。”
狄若云拉着秦霁过去,边走边解释,“这是我——”
她说到一半掩起嘴,“咳咳,他叫穆青,我们快上去吧。”
秦霁点点头,主动忽略她的异样之处。
上马车时,秦霁侧首看向这个男子。
近了看,这人并非她以为的那般年纪大,眉眼分明是年轻人的模样,偏要蓄上一把显老的胡子,实在违和。
这人迎着她的视线,颔首一笑,“秦姑娘。”
秦霁没有闲心去惊讶,回之一笑,“麻烦你了。”
上了马车,心稍稍安定下来,秦霁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裙上的尘垢和勾丝裂口。
她意识到自己如今是何样子,脸上一阵发窘。抬手估摸着将发髻重新捋好,继而又理裙子,拍去灰尘,左右拉拉挡挡,掩去上面的破洞。
忙来忙去,总算打理的没那么狼狈,末了抬起手臂,才发现衣袖上还有一个不小的洞。
秦霁脸色颓下去的同时,狄若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顾忌着两人的表面关系,她托着腮的手半挡在脸上,将明目张胆的笑掩饰成偷笑。
马车弯弯绕绕折了好几条巷子,周边的人声越来越少,最终在狄府大门前停下。
这座宅邸地处偏僻,却宽阔非常,周围风景亦与这青瓦白墙融成了一体。
秦霁踏进去时,心绪远远比自己想的要平静。
她跟着狄若云进了内院,二门的小厮见有生人,先一步进去回禀。
少顷,一个圆脸侍童往这边走了过来,“小姐,老太爷说您上次做的那副膏贴效果尚好,今日若是有空,给他多制几副。”
狄若云走得痛快,直接把后面的穆青也给拉走了。
那侍童又转向秦霁,辞色不改,微微笑道:“这位客人,请随我来。”
他引着秦霁穿过了曲池水榭,在一座攒尖顶圆亭的石阶边上止步,抬手对秦霁略一作拱,沿着来时的路退了回去。
圆亭里,一个穿着锦衣的老者正对着一本棋谱在摆棋盘,他的背已经微微躬了起来,动作却不见慢。
良久,他将最后一枚棋子摆上,对秦霁道:“过来吧,底下热。”
秦霁这才进了亭中,立在这位老者的对面,才发现他已是眉须皆白,满面刀镌的风霜岁月痕迹。
狄莫行撩起半垂的眼皮,打量了秦霁一遍,末了一笑,“甫之的女儿原也这么大了。”
秦霁颔首,稍提裙摆,屈膝对着这位老者跪了下来。
“小女秦霁,替家父拜过老先生。”
她说完这几个字便缄了口,只俯身拜下,连叩三次,替父亲行了最为郑重的见师礼。
原本不该如此,从冬至夏,秦霁备了很多话。
自别后经年,家父心中亏欠万千,恐只言片语徒增烦扰,久未致问,云云云云。
然而,真正到了父亲的老师面前,看见他已经微浊的瞳仁,寂寥里隐现出一抹慈祥,迎着这样的目光,秦霁只觉那些言辞太过单薄。
既然他肯见自己,有些话其实不必赘述。
面前这个小姑娘瞧着板瘦的身形,衣装亦不算体面。然而她的肩背始终笔直挺着,一行一拜非似娇花,反有着清松瘦竹的气度。
狄莫行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曾经那个青年,他当日也是如此拜下。
“先生,荣名利禄虽千万人向往之,却非我之道。”
这便是父女了。若云亦是如此,像极了他父亲。
“起来吧。”狄莫行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待秦霁坐下后,他问道:“可见过这局?”
秦霁垂眸看过去,“在爹爹书房见过。”
狄莫行闻言叹了一口气。
这是十五年前,他逼着秦甫之下的一盘棋。
嘉庆二十年,史书上值得浓墨铺写的一个灾年,内忧外患在下半年接连而至。
西南边关两族戎狄联手来犯,南边多地灾患不断,土地欠收,处处都是民不聊生
那年,狄默初任浙省巡抚,属下五州皆遇蝗灾,颗粒无收,开仓赈灾亦是杯水车薪,顾此失彼。恰秦甫之正任邻省知府,江省未遇灾荒,粮仓足余,不少人都在往那边逃难。
多年旧友的情分在此,料想从邻省借粮过来不该是难事。然而狄默去了多封书信,得到的只是难为二字。
浙省多年的积弊全在狄默接手后,因着这场十年难遇的蝗灾全盘暴露出来,十余万生民变为饿殍,天子大怒,便怒在了狄默身上。
狄莫行在出事之前亲自寻过秦甫之一回,拿出了恩师的名义压着,仍旧未能拿出这粮。
自此师生缘断,难再续上。
秦甫之在秦霁面前下过这盘棋,这一切,她都知道。
棋盘上,黑子来势汹汹,包围之意甚是明显。秦霁执白,循着记忆里父亲落子的地方,另取了一处地方落下。先前大批的白子却无路可退,已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