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光是最基本之建材,便叫叶任生皱了眉头,只是这皱眉倒并非全因那过高之成本。
郸州木石质优价廉,距冀州并不远,然而中间却单单要经过靳州。
晟州商会强盛至今除却一十二族之势力,与各处商会交好协作也是重要缘由。然而正所谓世间鲜有尽善尽美,并非所有商会皆愿与我交好。就说那靳州商会,因着独特之地界、产业,自成立之初就甚为仇视晟州之地,欲取而代之却未成,后又因运盐双方流血,结梁甚深,若要追溯得回到大胤建成之初,便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是无论如何都啃不下之硬骨头。
虽然近些年来,经数次洽谈也促成过两回合作,但并不愉快。晟州商货过靳州,虽不再同从前那般动辄被砸抢,却仍会被使各种绊子。
这木石之材过靳州少不得被刁难,成本如此之高,除却所谓通运税费,必然是预留了各类“打点费”。
她等倒也并非不能绕过靳州,只是绕道遥远,且不说路上运费,便是人马与时间成本,便大大超出了打点费。
晟州从前遇过此类状况,洽谈不成,也采取过硬手段回击,只是一来一往,谁也没有真地打垮过谁。
叶任生接班之后,一直都在避免与靳州冲突,除却会两败俱伤外,更重要的是,靳州地界现下有了惹不得的人物。
迅速翻过账目,叶任生将簿子合起。若货物小而量少,可当是破财消灾,但大宗件来来回回,便不是普通的出点血罢了,还是得寻个法子才行。
叶任生一时愁闷不已,向后靠着椅背陷入了沉思。
不远处林啸洐似乎也正在为某事发愁,眉心微蹙,下颌紧绷,手中笔杆始终未停。
鲜少见这厮如此忙碌,叶任生不禁盯着他的手走了神。
林啸洐其人虽脾性不端,但那双手却生得干净,骨节平整,线条顺畅,指根修长。不似自己身边那一干汉子手掌粗糙,便是生得尊贵些不做活的族兄弟,也大多指节粗大,骨骼突硬。
许是间隔距离太远,亦或思绪太过飘忽,叶任生眼前朦胧,总觉那双手瞧着眼熟。
大概是忙完一事,林啸洐停了笔,随而拿起方才写得簿子,轻轻吹干墨迹。
叶任生从愣怔中回神,立时转移视线,敲着额角懊丧。近来忙碌焦躁到,她时不时就会胡思乱想,现下竟还看着林啸洐的手出神,实在是荒唐。
未免再度分心,她只得将案边堆得各类账薄书卷,拿到案前遮挡视线,一直埋首苦干到日暮。
烛火摇曳时,叶任生堪堪停笔,仰头舒过筋,却发现对面之人竟然还在。
叶任生甚是惊诧,不禁瞥了眼窗外天色。眼下时辰,这厮竟不在花楼沉沦,流连忘返,反在此处“浪费光阴”。
瞧其眉心紧蹙,叶任生不知怎的感到可笑,她是不信这厮突然转性,夜以继日,只怕是顾犬补牢,慌乱不已。
嗤笑过,她从案前起身,面带疲色却姿态悠然地走了出去。
暮色渐沉,明笼亮起在街巷,叶任生边思索着木石之事,边穿市而过。
那白日里兜售毛酱的小贩,现下早已收了酱坛。瞧见他,叶任生才想起自己的毛酱还挂在那梨树上,但思及搁一晚也不会毁坏,便也懒得返回去拿。
走过小贩摊前,见他案上又摆了许多新奇玩意,瞧着像是从昉西带来的特产。
她不禁上前看过,发现角落正摆着几条编织物。
“这是何物?”
“是腕带,绑在袖口,”那小贩边说边比划,“用兽皮编得,很好!”
兽皮瞧着有几分像牛皮,但色泽更素雅,且编扣精致,就算不束袖口,绑在腕上也是极好看的。
叶任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腕上彩绳,嘴角轻抿,“多少钱?”
那小贩直接捡起一根包好递向她,“你今日买我毛酱多给了钱,这手绳便不收钱了。”
闻此,叶任生有些讶然,稍稍打量了他一番,“你会将所有来买你商货之人都记下来的吗?”
那小贩点头,又摇头,“我不识字,只能用眼去记,不光是来买我东西的人能记,每个见过的人我都忘不了。”
“每个?”叶任生惊讶。
“嗯。”小贩点头。
这倒也是本事,叶任生接过腕带,还是给了钱。
“多谢叶掌事。”
闻此称呼,叶任生眼前微亮,没想到他虽大字不识,语言不通,却难得还能如此消息灵通。
颔首示意过,她随即转身离开。
走到巷口,叶任生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那小贩,眸中显出几分欣赏,只觉如此机灵之人,日后定能成事。
……
林啸洐走出堂门时,碎星已铺过天际,除却一二匆匆经过的助干侍童,院内已经无人。
他缓缓走过院内假山,望着上方夜幕陷入了一阵沉思。
自那日街口顺嘴喊了声任生兄后,已经一连多日被避之不及。叶任生那般高傲的性子,若是知晓一切真相,该是如何形容……
瞠目结舌,口眐心骇,难以置信到否认一切,还是怒不可遏,切齿愤盈,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该是都有吧……
林啸洐思忖着,心头生出几分将见她幻梦破灭惊慌失措的快意,却又更多地感到阵阵焦虑与烦躁。
想见她梦碎,却又不想叫她发现,心情仿若一团乱麻疯狂纠缠,让他捉摸不透。
梨树于暮色中兀自静默,夜风轻拂,熟透的梨果坠下枝头,“咚”声闷响打破四下沉寂。
他闻声转头,树下黄澄澄的果子摔裂了口,几缕果香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