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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昔日(第1页)

宁国公府前院竹林遍地。

听闻百年前开府的老宁国公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却又喜欢附庸风雅,为了让自己有些雅气,便在府里这也种竹子,那也种竹子,种得满满当当。等到去世时还留下遗言,不准后代子孙砍伐竹林。

那么多的竹子,不砍是不行的。后代子孙们读了书,也对雅字有了自己的见识,于是将后院的竹子拔了,前院的竹林修修整整,刷了一面又一面的红墙,修成了京都一景,每年都要请人来这竹林曲水流觞,大宴宾客。

宁朔大病初愈,由小厮扶着穿过一片又一片清凉的竹林,到了宁国公府的小书房里。

宁国公和宁二少爷刚下朝,正在书房议事,见他来倒是惊讶,“不是说刚退热么?怎么过来了?”

宁朔:“闲着无事,看书也看不下去,便想来取些邸报看看。”

宁国公也没怀疑,“你病了一场,倒是懂事了,以前叫你看邸报,你总不看,只知道背些死书。”

便亲自拿了些邸报给他,“先看一看今年的。”

宁二少爷性子冷淡,但也叮嘱了一句,“别看太晚,免得糟蹋了身体。”

宁朔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宁三少爷”性子沉默,不爱说话,也不如宁国公和宁二少爷聪慧,只会读死书,“他”平日里跟着先生在京都郊外的秋山书院里苦读,跟家里人都不太熟,只跟母亲栗氏稍微亲近一点,但也只好了一点。

三月前病了,从书院回来后便一直养在家里,到如今病好,竟然无人怀疑他换了个人。

回去的路上,还是要经过无数的红墙竹影。林子里的清凉之意没有让夏日的燥意散了去,宁朔拿着邸报,脚步匆匆,一步走得比一步快,也更加的心浮气躁。

——这片竹林他之前跟着太子来过。

那时候他还叫随明庭,是跟太子亲如兄弟的伴读,父亲也是受人尊敬的太子太傅。宁国公摆寿宴,太子带他来祝寿,曾被宁国公在这里毕恭毕敬的请了一杯酒。

想到太子,宁朔的眸子幽幽转深。

太子此人生性懦弱,胆小怕事,身为他的太傅,父亲便对他悉心教导。从他三岁启蒙,一直教导到二十三岁,整整二十年,事事亲力亲为,用尽了毕生心血。

但随着太子势力越来越大,陛下越来越老,父子之间便开始猜忌起来。四年前,也就是景泰二十三年,太子因赋税一事跟陛下意见相左,惹怒陛下。父亲为太子求情,却被人陷害贪污,陛下正是恼怒太子一系时,便直接判了随家斩立决。

彼时,太子本可以为父亲求情开恩,以求得时间查明真相。但太子没有——陛下暴怒,有了废太子的心思,他就不敢再去惹怒陛下,索性埋头不管,任由随家满门抄斩。

那一年,随家人的血就如同眼前这红墙一般鲜烈。

他本以为自己也要在那一天死去,但太子却突然胆子大了,用死囚替换了他出去,送去了岭南,却又叫人看着他,以防止他联系旧部出来闹事。

他没有办法逃脱太子的监视,犹如困兽,精疲力尽之下,刚开始也是准备等死的。但后来,有一个小丫头闯劲了他的院子,求他教导诗书。

他本不愿教导,但许是她求学的眸子太亮,又或者那日他求死的心松了松,竟然点了头。

这一教,又苟延残喘了四年,到了今年三月,悄无声息的病死在一个深夜里。

他死了,毫不可惜,他只怨恨苍天没有给他一个机会为随家满门的冤屈昭雪……

——他是一定要为随家洗清冤屈的。

小厮就见他眉头紧锁,立在原地不动,神情痛苦。小厮吓得身子都抖起来,连忙喊他,“三少爷。”

宁朔闻言回神,吐出一口浊气,又迈开步子沿着一路的红墙竹影往自己住的行时院走去。此时天起了乌云,风吹竹叶落,落在青石板上,又被他一脚踏了过去,卷起一阵微风——

——景泰五年进宫陪东宫读书,显赫一时,是常骑着高红大马肆意大笑的清风朗月。景泰二十三年满门被冤杀,门可罗雀,是囚于岭南之地的枯木。

景泰二十七年,身死魂留,又在宁朔的身子里活了过来。

他攒眉蹙额,再次踏过一片又一片枯叶。

这般的离奇经历,别人说出来,他是不敢相信的。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烈日炎炎,等他回到屋时,竟然开始下雨了。

京都的天就是这般变幻无常。

宁朔将邸报放在桌子上面,一本一本认真看起来。

他离开京都四年,这四年间犹如瞎子和聋子,对京都万事不知,“宁三少爷”又关在屋子里苦读,脑子里面除了书就是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便是随家灭门之案,“他”也没有多少记忆。

便只能从邸报里面看看这四年京都发生的事情了。

正看着,便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栗氏走了进来。她一来就抱着他哭,心疼道:“我听说你去了书房拿邸报?你还看什么劳什子邸报!要是身子糟蹋了怎么办?”

又骂,“你阿爹那个狗东西!明知晓你大病初愈还不知道劝你!”

宁朔就僵硬的被她抱着。他年幼时阿娘就去世了,倒是没有这般跟“母亲”亲近过。

栗氏却还在念叨,“你爹就不是个东西,你那么小,他就说你天赋不高,玉不琢不成器,竟直接送去了秋山书院,一月才回几次家,逼着你苦读。天可怜见,我也不用你去挣功名,我只要你身子康健。”

她都想好了,“以后你不用管你爹,阿娘有嫁妆,阿娘养你。你就是一辈子都是无用的人又能如何呢?你别听你爹的还去苦读,依阿娘看,那么多有用的人还不是要死的,那有用无用又有什么关系?”

宁朔第一回听见这般的谬论。却也不敢违逆她,让她伤心。得了人家的身躯,做了人家的儿子,就要尽赡养的心。

眼见栗氏还要再说,他不得不答应今日不再看邸报,这才送了她出去,谁知她又不放心折回来,盯着他上床歇息后才安心离开。

这可真是……他摇摇头,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却确实静了些。然后就想起了盛宴铃。

她是他的小弟子。在岭南四年里,他教导了小姑娘四年的诗书,得了她不少奉承和夸赞。

去岁冬日,教她“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的诗时,他还答应等桃花开了,要带她去桃林小溪边捉鱼吃,谁知岭南桃花还没开,他就病入膏肓,死在了春日尽头。

他死了,她那般的性子,必定是要哭一哭的。三月过去,也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伤心……

宁朔辗转反侧。重活一世,除了立誓为随家满门的冤屈昭雪,他如今还牵挂着的,便只有她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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