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臂上生长着窄刀似的锋利鳍棘,似乎淬着毒意,在阴暗的天色下,泛着几近金属般的青黑色,蝙蝠翅翼般的蹼爪也仍然锋利至极。
可与此并行的,是在海水里云雾般散开的长发。
陈竟微微一愣,目不转睛地看向那海中面孔。
可更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甚至让他感到有些晕眩,怀疑是否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某条人鱼的幻觉的,是那条让人觉得来者不善的手臂,攀上“捉鳖号”不甚高的船板,随即,陈竟便觉仿佛看见爬行动物蜕皮似的,那深色的鳍棘蜕落下去,连着指爪间的肉膜,微微的深蓝色血迹洇散开来。
而且并不止于此,那条吞人巨蟒般的,慑人的雄健鱼尾也蜕落下去,先是钢刃般的鱼鳞,继而是鳞下所附着的那层皮,都完全的剥落下去。陈竟甚至似乎听见了骨骼断裂与伸展再生的声音。
那层正在剥落的人鱼皮下有什么正向外鼓动着,像是某种孕育,最终,它完全的蜕了下来。而那新生的双腿,一开始还仿佛被剥掉了皮,可在转眼之间,便变得光滑精健,再没有哪里异常了。
只有海水中被稀释成淡蓝色的血迹和传导上来的些微的血腥味,让陈竟觉得不是幻觉,刚才似乎确实是发生过了什么。
那新生的,并且新长成的人把无害的手臂攀上“捉鳖号”的船板,仰着一张苍白的、英俊的,而微笑着的面孔,向陈竟伸出手道:“可能来得有些晚了,让你失去了那艘船,如果你对船只很感兴趣,等回到岸上,我再送你一艘西洋产的。”
他回头看向茫茫大海的某个点,又回来继续微笑的道:“返祖祭祀真的要开始了。陈兄……或说小陈兄,如果你不想当负心汉,我建议你还是乖乖地和我过去。”
陈竟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他在战栗,战栗中似乎又有某种恐惧。他不说话的这阵功夫,费德勒冷漠地看了一眼要么愣愣的发呆,要么涕泪齐下的哀嚎的船员们——如果有神志清醒的人看到这里,就会意识到这艘小船上似乎群体并发了某种胡言乱语的谵妄。
费德勒把手抬得更高,略有些无可奈何的道:“好吧。我会把他们安置好的,陈兄,这样可以和我走了吗?”
陈竟的战栗加重了。
此后,他感到自己的感官,即他所看见的、所被告知的、所嗅见的,都处于一种谵妄的交杂状态。他无法分辨他所看见、所被告知的、所嗅见的,哪个是真的,哪个又是出于幻觉。
在“伊万·帕帕宁号”上的他,显然像是某种杂交进了抗倒伏基因的庄稼,因此另外两位同僚深陷幻觉,而他保持清醒。但“捉鳖号”上的他,或说南洋中的他,便像保持着纯合子般的基因,没有外来的杂交干扰,因此幻觉袭来,他便为之俘虏了。
所以,如果要陈竟事后将这一切记述下来,那他认为只有“伊万·帕帕宁号”上他的所听,是真实可信的。不过,内容真假难以辨论,只能说他是真实可信地听见了张向阳和王秀枝的对话。
三人对话如以下:
张向阳高兴的道:“小陈,小王,我们快去,没听见吗?人家邀请咱们过去参观呢!”
王秀枝道:“听见了听见了,催什么催。小陈,咱们快去!”
然后顿默了片刻,张向阳才压低声音道:“你们觉得呢?咱们要不要过去帮忙?”
这次不等王秀枝答话,陈竟便问道:“帮什么忙?刚才有人和你们说话吗?”
这次王秀枝道:“小陈,你今天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年纪轻轻,怎么就耳背了?”不过,她仍好心解释道:“人家原住民邀请咱们过去一起祭祀,帮他们剖开大鱼哩!不过咱也没有杀鱼的经验,万一有什么讲究,咱们不知道……”
张向阳道:“对,对,小王你说得对。要是村里杀鱼下锅,咱去也就去了……可人家这毕竟是祭祀,祭祀要讲传统礼仪,咱们不懂,还是别过去瞎掺和了。”
可两人仍然嘟嘟囔囔,好像是原住民热情邀请,一定要他们过去参与。甚至好像还拖着他们似的,让两人连声说什么“走慢点走慢点”、“我们真的不方便”、“先放放手”诸如此类的话。但随即,两个人便忽然解脱了似的。
张向阳先道:“谢谢您,谢谢您帮我们和他们沟通!刚才、刚才可真是吓我们一跳!”
王秀枝也道:“同志谢谢您。看您的样子,您是……啊呀,原来您也是这里的原住民吗?不像,确实不像!我看您长得和这些原住民不太像,而且俄语也说得很好……”她没有说完,张向阳便低声道:“小王!礼节!”
于是,一时之间便没有人说话了。陈竟忍不住道:“刚才——你们是在和谁说话?”
两人齐声惊讶道:“小陈你没有看到?”张向阳猜测道:“看样子,是宗族或者部落之类的组织的头目吧?或者是这些原住民的长辈,反正这些原住民刚才是很听这个人话的。”继而王秀枝笑道:“还是个很英俊的男同志,真是难得一见啊!”
后面两人又嘈嘈切切说了许多,陈竟没有细听。
祭祀真正开始,陈竟才终于回神。两位同僚仍然在笔耕不辍的记录这次极地见闻,并且时不时讨论,谁的记述语言更合适、更精准。
张向阳先兀自啰嗦了一通,但无非是口述那些原住民怎么处理那些难得一见的大鱼。但过程不免冗杂而且血腥,甚至让刚才还在夸赞原住民们十分世俗化的两人都收回了之前的发言。虽然,用鱼作为牺牲,并且处理一番,在众民族的祭祀史中,实在是和“残忍”没有关系,但两人也互相觉得,这工序未免太繁琐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