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遽然滞停,脖颈之下鼓动起微微的青筋。
他再不多听一句话,大踏步离开了。背后犹传来安川理的声音,问道:“那你吃了吗?按照你的说法,人鱼肉腐烂得非常快,那你们是在渔船上烹饪的吗?”
王家望再维持不住风度,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我没有!当然我没有!天哪,你当我是茹毛饮血的野兽吗?!吃我的小克莱尔——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陈竟敲响了莱妮的房门。莱妮警告他不要再来找她,陈竟便再没来过,这是头回。如非不得已,陈竟也不会领了人家的逐客令,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
莱妮没有开门。但陈竟今日出奇地耐心,斜靠在旁,阖目凝神,候了小半个钟。也许不光是在等候,还是在思索。忽然,莱妮房门漏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只黑黢黢的眼睛。
陈竟精神一振,忙不迭矮身下去,压低声音道:“对不起,我还记得你上回和我说的话,叫我别再来找你……但我是真的想不通了,这段时间一到晚上,我总是做奇怪的梦,梦见我成为了我的父辈,乘着他们那个年代的船出海去寻找人鱼……这些梦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人鱼制造的幻觉?”
陈竟略一停顿,声音更低道:“你每次语焉不详的某某,就是人鱼,对不对?”
莱妮道:“它……是魔鬼,是塞德娜的背叛者。”
陈竟愕然道:“塞德娜?塞德娜又是谁?!”
莱妮张开一只紧紧攥着的手,透过晦暗的罅隙,陈竟看到那是一座丰腴的雌性人鱼雕像,用海滨的滑石雕成。只一眼,莱妮便把那雕像收了去了。莱妮道:“它背叛了塞德娜,也背叛了海洋。”
陈竟这辈子最怕与宗教信徒打交道,更无心与莱妮从部落宗教起源与教义论起,忙不迭双手合十,求奶奶、告爷爷地道:“姑奶奶,好,好——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那我每晚做的怪梦,是这个该死的魔鬼,这个女神塞德娜背叛者给我制造的幻觉吗?有时候我还在梦里要死不活的,如果我在梦里死了——我会死吗?”
莱妮道:“你不会死的,即使你沦落为与魔鬼为伍……也不会死的。”莱妮语气古怪,好似在奇怪陈竟怎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咕哝道:“但那不是幻觉,陈,那不是幻觉,那是……你的命运。”
这是什么意思?!陈竟正要细问,可莱妮已要把门闭上了,陈竟再顾不得冒犯不冒犯,拿手背卡住门缝,心里头分明有一百条、一千条要紧事要问,可情急之下,竟忆及费德勒:“姑奶奶,‘进化号’船底下转悠的那条人鱼是不是和我有什么渊源?比如……比如和我祖上认识?他再这么一天天瞎转悠下去,不能叫人给捞上来吃了吧?!”
邪门
莱妮道:“我给你的‘嗅瓶’还在吗?”
陈竟打裤兜里掏出来道:“是这个?”
只见莱妮的眼珠猫眼石似的一下闪烁。她低低道:“很好,你还随身带着就好,记住……记住要好好地带着,不要丢失,不要遗落,只有‘嗅瓶’会把你从你父辈们的船舶上,带回‘进化号’。”陈竟还是头回从他人口中,这样实打实地听见“父辈的船舶”,登时一个激灵,正要追问,但听莱妮道:“只有以双腿永恒地行走在陆地之上者,才可称之为‘人’,以智慧向上攀登,而不致于陷入堕落。”
莱妮道:“陈,祝你好运。”
那一条窄隙终于关死了。陈竟杵了半晌,最终抹了把脸,禁不住国骂道:“妈的,我是无神论者啊!”
……
“老大,普洱茶给您送来了!周德斐今早登门赔罪才送来的宋聘号!听人说是好东西啊!”是夜,未见其人,先听其声。陈竟两眼一睁,果真正见王胜仗双手捧着一方小小白茶盏,贡御品似的给奉上来,陈竟低头一看,只见今宿却是在医院,住的西洋大套房,若不是门外来往的洋大夫,尚且看不出是在医院。
再定睛细看,便见他爷这一条膀子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坠得后脖子生疼,可陈竟分明记得上回苦头都叫他吃了,弹壳也开刀取了,他爷这一阵仗却好似才从鬼门关回来。
陈竟一阵头疼,说不出话,便叫王胜仗逮住机会,先刮一刮茶盖,再吹一吹茶汤,最后殷勤地递至陈竟口边。陈竟不察,不自觉呷了一口,待茶汤入口才一口吐出来道:“妈的,你说这茶谁送来的?周德斐送来的?!”
“对呀!这不是今早周德斐来赔罪,才叫伙计留下来的吗?”王胜仗赔笑道:“还是您老人家点名说要喝宋聘号老普洱,说要尝一个新鲜——是不是太烫了,我再去晾晾?”
陈竟冷笑道:“赔罪?我看他老周该赔我一个脑袋!”可说实在话,陈竟是真叫他爷给搅糊涂了,周德斐这老小子分明是找到乘凉大树要杀他,他爷竟又和这老小子勾连到一处去了。可陈竟只是偶尔夜里才来一遭,他爷的诸事种种,他也掺和不进去。
但陈竟没得选,在哪一艘船上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感觉,便好似走在一条埋了雷的小路上,分明知道它一定要炸,却不知会是在何日、在何时,砰然炸开,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折磨也不知要到哪日才是个头,陈竟甚至情愿它早“炸”几日。陈竟摸了把照旧叫他爷压在枕下的勃朗宁,吩咐王胜仗道:“你去把我的枪袋子取过来。”
王胜仗嗳的一声,去给陈竟把枪袋子从皮带上解下来。陈竟打开皮扣一看,但见这里头空空如也。陈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王胜仗,这是我两天前用过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