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只好推说,说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伊万·帕帕宁号”出过意外吗?
克拉肯大方承认,且同陈竟进一步说起这档意外造成了“伊万·帕帕宁号”的损毁,但他的父亲……陈光中福大命大,最终好好地回国了——那个时候还没有陈竟,这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在登上“进化号”前,陈竟始终以为他的父辈、祖辈都距离他得有十万八千里,他的生日与他爷的死日,相差近六十年,他的今日与他爸的彼日,相差近三十年……陈竟这辈子都从未想过,竟有一日他会这样关注、困扰他的父辈、他的祖辈当年的经历。
对克拉肯的说法,陈竟试探地问:“这次意外……是人鱼造成的吗?”
但克拉肯露出微笑,说这次意外是人祸。
陈竟闻之愕然,问道:“你不是说我爸在一九八九年见到了人鱼吗?”
克拉肯的手自然而然地搁在陈竟脖子上,叼崽子似的捏了捏……陈竟冷不丁忆及起他爷的相好,他爸的情人。但从已有的证据来说,这是一种无理取闹的联想,不论是他爷的相好,还是他爸的情人,都好似刑场的绞索,绞着他、吊着他,跑都跑不了,但克拉肯分明是一副好长辈作派。
克拉肯柔缓道:“是的,在一九八九年的‘伊万·帕帕宁号’……最终你的父亲见到了人鱼。”
“进化号”的首席科学家日理万机,这几日陈竟不过是找由头来同克拉肯说几句话,克拉肯也不食言,每每一副知无不言的派头,每每叫陈竟听了两耳朵一脑袋瓜子的新知识回去,再到夜里一归拢,才惊觉这和他说的也没什么鸟用啊!
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竟就是脑瓜子转得快,毕竟仍太年轻……但夜里怎么归拢,夜里再说。今日今刻,挨到克拉肯这每每都叫人凉得一激灵的手,陈竟禁不住想起上回,他旁敲侧击,问克拉肯手怎么这么凉,克拉肯似笑非笑地从工作之中分暇抬头,同他说道:“陈竟,我已不年轻了。”
这话什么意思?陈竟心里头一合计,心道这是说自己岁数大了,气血不足?
可克拉肯虽岁数在这,看着却委实没有气血不足的蔫头巴脑劲,甚至看着能单手把他扛起扔海里去。当时陈竟听了,心里半信半疑,可此时此刻,陈竟想起克拉肯的岁数,再想起自己由他爷相好、他爸情人发展而来的色-情联想,甚至于严峻的怀疑,登时便挂不住了,找了个由头匆匆溜号。
“……连长,连长?连长?!”
中指冷不丁一烧,陈竟吃痛,烧干的旱烟卷掉在他擦得锃亮的鞋面子上。陈竟狠狠踩灭,脸色谈不上好:“王胜仗,你他妈鬼叫什么?”
方才鬼叫,如今陪笑的,除了王胜仗还有谁人。王胜仗道:“报告连长,我……我方才是想报告您老人家,您老人家的烟快烧到手指头了……”
陈竟捺住想一脚蹬在王胜仗腚上的冲动,冷笑道:“废话,我刚才没看见?”他三令五申,算是强改了王胜仗拍起马屁来天老爷一通乱叫的臭毛病,命令王胜仗称“我”。
王胜仗期期艾艾道:“连、连长,您看……您抽了半宿烟了,这烟卷也都使完一遭了,明日响午头您老人家还有要事要办,您看……您看是……”
夜探西贡,如今已是见怪不怪了,不过当年他爷在西贡也滞留得够久的,白日正事,陈竟统统不挂心,但对他爷缘何还留在西贡,也略知一二。
一来是南洋官商交际,要跳舞跳舞,要喝酒喝酒,这不稀奇,二来……是他爷托人雇来一个虾夷人,正在等虾夷人结伙下南洋捉人鱼的好时机。照他对他爷德性的了解,定是自己刨食,不如等现成的。
而今夜陈竟找王胜仗过来,本是想旁敲侧击,问问王胜仗对他爷和他爷相好的那档子事有几分了解,可叫夜里热风一吹,异国他乡、举目无亲,陈竟忆及如今自己是在“捉龙号”、“伊万·帕帕宁号”、“进化号”上三相为难,在哪都讨不了好,一时悲上心头,只顾着抽烟了。
掏了掏空空如也的烟袋子,陈竟终于站起身来,背手踱步半晌。正值酷暑,便是夜里也暑热难耐,依照法式风情筑建的花园之中蛰虫争鸣、花繁木青。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是他爷显灵,几日不见,再回西贡,陈竟率先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西装四件套,叫人来发型拾掇时兴,鞋面子都擦亮了……陈竟原是预备和王胜仗说几句话,便回饭店套房,去见他爷相好的,但如今蹉跎,热得他上气不接下气,脑门儿汗直淌得和落水狗似的。
陈竟打口袋掏出别人送他爷的乌利文瑞士怀表,看了一眼点,遽然折身,锐利地同王胜仗道:“王胜仗,我问你几件事,你如实和我回答……如果有什么你觉得不便于说,或者难以启齿的,不必兜圈子,照实与我说。这是命令。”
王胜仗一个激灵,连忙给陈竟立一个军礼:“连长请说!小……我一定说大实话!”
陈竟眉心一跳,上回同他作这样承诺的,还是克拉肯。不过王胜仗必不可能有克拉肯那样百转千回、铜墙铁壁的本事,陈竟压低声音道:“你……认不认识我一个相好?”
王胜仗一呆,道:“连长您老人家……说的哪个?”
陈竟险些没挂住脸,“哪个?!奶奶的,照你说的,我还有好几个?!”
王胜仗眼神一溜,便是要拍马屁,正不知要放出什么不实的屁话,但见陈竟脸色阴沉、目光如刀,当即一个寒噤,倒豆似的说:“连、连长您老人家的私事,我哪里敢过问?不过……不过就我知道的、见过的,是暂只有一个,但不知连长您问的是不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