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再强撑着同克拉肯闲聊了几句,克拉肯作为首席科学家,可比他这位生物界不相干人士忙碌得多了,果然不多久便叫人唤了去。陈竟常日里自制力是非常不错的,但今日开特例,心火难消,独留在舷侧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赶上克拉肯,笑着低声同克拉肯要了一支烟。
克拉肯大方施予,陈竟回来独自一看,童叟无欺的正版软中华。
是夜陈竟早早洗漱,从这几回不成规律地去“捉龙号”当中总结出的规律来说,不隔夜连去的概率很低,想来是绕着“进化号”打转的水鬼也要歇歇,因而今夜他大概率是一夜好眠无梦的。
时候正早,陈竟早歇下了,可哪里睡得着。
他陈竟虽是个没见过妈没见过爸的倒霉蛋,可他老陈家,不论是他爷或是他爸,都自有一套行得通、打得准的察人本事在,且这本事大约不消人教,是天生得来的,他爷不必说,一个孤儿什么苦没吃过,脑瓜子转不动早就死了,可他爸当年把他托孤给他叔张报华,他叔他姨果真把他当作亲儿子长大……这就是遗传来的本事了。
陈竟作为他爷的好孙子,他爸的好儿子,这祖传来的敏锐也不能说是断代了……可从今况来说,这种敏锐正把他引到一个无有来由、没有出口的死角里头。
对今日忧心事的成因,陈竟作出了许多猜测,可问题的症结并非难以猜测,而是无法证明,譬如说克拉肯就是具有陆栖习性的人鱼,甚至于说克拉肯即是当初他早在东胶猜想过的“长生人”,或某种所谓的达华氏基金会涉及的未知的神秘生物……可如今有什么铁证是能证明他的任意一条猜想的吗?
陈竟熬到下半宿,诸多猜测已如精神病笔录,才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光中?光中?”但在朦胧之中,隐约有人呼唤。陈竟先听见“光中”二字,觉得耳熟,但正睡得稀里糊涂,哪肯细想……狗日的,管他是谁?是他爷吗?不是,那是他吗?也不是,那管他屁事?
可直至陈竟叫人轻轻一推,才遽然梦醒,不自觉把眼一睁,同时终于在春秋大梦里忆起“光中”的出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妈了个巴子,陈光中是他爸啊!
苏联
正是大眼对小眼,陈竟一个激灵,站直了仔细相看眼前的这位老兄,先觉得眼生,只见这位老兄穿一件宽宽松松的短袖白衬衫,衣领子已洗得发黄,下头一条晃晃荡荡的铁灰阔裤子,人是精瘦,不过精神头非常大……但问题就是长得既他妈不像王胜仗,也不像刘杰啊!
继而,陈竟竟又看出三分眼熟。像谁?像他叔张报华。
一回生二回熟,有了“捉龙号”的不美妙经历,哪怕陈竟刚睡起来脑瓜子还是懵的,仍是面不更色,先把东西南北打量一通,只见天色昏暗,却尚未入夜,但陈竟从未在白天离开过“进化号”,且海风凛冽,陈竟猜想是在夏季的高纬度地区。
紧接着陈竟再眺远一看,登时好吓一跳……这他妈是在军港啊!且不是“捉龙号”这样的清朝老兵,是实打实的钢铁巨舰。但见灰茫茫的暮色之中,蛰着一头头静默的钢铁巨兽,陈竟的生物学一塌糊涂,但在军工方面尚有几分薄见,立刻从在傍暮海雾中朦胧的密集防空火-炮,已熄灭的蒸汽轮机排气管,以及厚重的军事审美之中分辨出浓烈的前苏联特色。
船舶尚未离港,陈竟左右上下一看,禁不住心道:“妈的,我这又是上哪来了?!”
见陈竟如遭雷击,动也不动,方才的老兄连忙推了推陈竟,关切道:“光中,光中?唉……小陈!你发什么呆?你这小年轻,刚才打瞌睡,醒来看傻了?”
陈竟把目光转回面前的老兄,习惯性地往裤兜一摸,果真摸着一个铁似的硬烟盒,他正端详着这位老兄,双眼不打转,暂且看也未看,径直从烟盒取出两支烟,笑呵呵地给老兄先点上,顺着老兄的话道:“是看傻了,这么大的巡洋舰,这么多驱逐舰……稀罕货啊!”
年代暂未知,但这必定是在前苏联的北方港口,同他说话的老兄分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国人,所以可以推定这是在建国后到九一年苏联解体之前……且看这位老兄的打扮,陈竟揣测是已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后了。
同时,递烟的这功夫,陈竟仔细端详着这位老兄的面孔,按着同他叔张报华的那点肖似左右寻思,终于冷不丁忆及他叔家里的一位长辈张向阳。
这位长辈按张家辈分,他该叫爷爷,正是他叔张报华的堂叔,干了一辈子的科研工作,陈竟早些年还同他叔一起登门串过亲戚。
而且,如果陈竟没记错,照他叔说的,这位张向阳爷爷,早年时候在中苏关系正常化后与他爸一起去过前苏联,参观过前苏联军舰,参与过前苏联的极地考察。
陈竟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同张向阳也是差不多的打扮,投洗过的短袖白衬衫,穿上裤腿子直晃荡的肥阔裤子,如果猜想得没错,他如今不但是鸠占鹊巢了他爷,还鸠占鹊巢了他爸……他爸也照是他们老陈家一贯的高个头,不过约是研究工作耗精沥血,陈竟扒着朝衬衫衣领子里一看,他爸竟比他爷这在南洋醉生梦死的还瘦些。
陈竟心里头直发愁,妈的,睡前他还在埋怨,他爸不够意思,明知他爷给他埋了个坑,不给他这好儿子铲了就罢了,还主动叫他也栽一回……现在好了,他成他爸了。
如今他爷下南洋,他爸上北冰洋,这爷俩真他妈的……卧龙凤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