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牛国公府的路上,牛乃棠坚持挤上了穆明珠的马车,一路上问了千百个好奇的问题,从始至终嘴巴就没有闭上过。
“表姐,你这趟回来还要去雍州吗”
“表姐,我上次寄给你的窗课本子你都看了吗之前你批改过的,我都仔细记诵过了”
“表姐,听说雍州民风彪悍,你在那里出行怕不怕”
穆明珠有些头疼地撑住脑袋,她长于宫廷之中,哪怕是真小孩也进退有度、喜怒哀乐藏于人前,倒是这个国公府中长大的小表妹,已是十五岁的年纪,却还是货真价实的小孩心性。
牛乃棠挨到穆明珠身边坐下,最后又问道“表姐,你上次从扬州回来,险些人都没了。这次从雍州回来,还好没遇上什么坏人”她只是见了穆明珠亲近,有无数话要说。
穆明珠听着却是心有感触。
当初她在雍州遇刺一事,幕后凶手正是已故的英王周鼎。真实情况由虞岱秘密上书,告知母皇。这事便再没了下文。
她不曾真正遇害,而随着英王周鼎之死,当初的两次刺杀也湮灭在时光里,再无人追究。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不过两年之前,母皇为了稳住藩王、不惜要她忍辱的意思却很明确。
“表姐你不舒服吗”牛乃棠望着穆明珠的面色,后知后觉道“是不是我太吵了”
穆明珠回过神来,点着她额头,奇道“你几时学会看人脸色了”收拾好情绪,徐徐将牛乃棠好奇的事情道来,譬如雍州的风土人情,又说在雍州游猎时的趣事。
牛乃棠听得心驰神往。
原本在这个生于建业、长于建业的小郡主看来,雍州乃是荒凉的、遥远的甚至野蛮的地方。如今听穆明珠将来,原来雍州有迥异于建业的魅力。
“真好。”牛乃棠挨着穆明珠,自自然然搂着她的手臂,圆脸带笑,道“原本陛下要你去雍州,我还以为是你惹陛下生气了。好在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虽然年少丧母,但是母亲尚在时,对她这个唯一的孩子极为宠爱。
因此她对亲近之人撒娇,亦是纯熟自然。
穆明珠感受着她的亲近,却有些微的不适。不管她长大后学到了怎样笼络人的手段,本质上还是自幼疏冷于人长大的那个孩子,因此对牛乃棠如此主动的亲近,颇感生疏。
穆明珠笑道“你今日抹的什么头油香得本殿头晕。”玩笑着,手指轻点牛乃棠的额头,要她坐开了一点。
牛乃棠毫不疑心,自己往头上一抹,嗅着手指,奇怪道“还好呀”
马车在牛国公府外缓缓停下,皇子周眈早已在府内等候。
皇子周眈乃是皇帝穆桢所出的第三个儿子,比穆明珠大四岁,今冬将行加冠礼。他的婚事,也是大周如今最受瞩目的一桩大事。
“四妹万里归来,辛苦了。”周眈坐在秋菊园的酒桌旁,端了一盏果酒,含笑相应。
他身形修长,面容清俊,专好文学,若是生在世族大家,也是不坠家声的子弟,然而生在皇家,却是胸无大志的典范。
穆明珠与他寒暄两句,心里却盘算着他的婚事。
因她在雍州截获的杨太尉与杨菁父女的往来通信,她知道杨家有送杨菁为皇子妃的打算,而且杨菁的确在母皇考虑的人选之中。只是这些,不知眼前这位哥哥是否清楚。
牛乃棠安排的这场接风宴,却是一场蟹宴。
秋风起,蟹脚痒。蒸熟后红彤彤、香喷喷的螃蟹,一只足有成年男子手掌那么大。
三人不用侍女,都是自己动手,边吃边谈,从孩童时些微的小事说起,直说到眼下建业城中的新鲜事。
其实在三人小的时候,牛乃棠在府中颇受娇惯,穆明珠奋勤学,周眈则整日生病吃药,除了大的节庆日在众人跟前见一面,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如今回忆,也不过说说那几年三人都知道的大事而已。
待说到建业城中的新鲜事,牛乃棠提到的事情最多,都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说、又加了穿凿附会的故事,譬如哪个高官醉酒后捞月亮死了,又哪家子弟得了一匹异域的宝马。穆明珠虽然远在雍州,却比牛乃棠更清楚表面故事之下的真相,比如那高官并非醉酒落水、而是奸细名册上的一员,被齐云奉皇命除掉了。又比如那子弟之所以能得异域宝马,是因为家中长辈引荐、给旁人谋了朝中一处肥缺,这是投桃报李来了。不过这些事情,她既不能在人前提起,更不应该“知道”,因此只祭出敷衍大法,屡屡以“是吗”“真的”等语,听牛乃棠继续讲那些或离奇、或玄幻的故事。
周眈则沉静许多,多数时候只是含笑听着,只有当牛乃棠问到他的时候,才会简短说几句话。他本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牛乃棠也并不在意。
穆明珠心里清楚,若不是母皇下令,她这位三哥怕是等闲不会从他的文学馆中出来。
牛乃棠说到近来的趣事儿,大约是为了把周眈拉到谈话中来,笑道“那日我从青龙大街过,远远瞧见陛下给表哥修的王府,只从外面看着都阔气宏壮。几时落成了,表哥可得请我们去逛一逛才好。”
穆明珠剥蟹的手指微微一凝。
昨日在宫中,母皇说给她的王府,正是坐落于青龙大街。因青龙大街与朱雀大街相邻,母皇说把王府修在她原本的公主府近旁,为了她搬迁方便,离着皇宫也近。
似王府、公主府这样宏大的建筑群,一条大街上也只能落座一府。
如果不出意外,牛乃棠口中所说的“青龙大街王府”,与母皇口中给她修建的王府,应该是同一座。
穆明珠不动声色,擦了擦手指尖的蟹黄,端起一盏果酒来,轻轻抿了一口,细看周眈如何回话。
周眈腼腆一笑,却没有否认,只是文雅道“届时只要你们愿意前来,我自然洒落以迎。”
他承认了这是给他修建的王府。
牛乃棠笑起来,道“说好了我跟表姐可要第一个去”
穆明珠打量着两人神色,也露出一丝随和的笑意来,心中却隐隐明白过来。
母皇行事,断然不会故意哄骗她、撒这样一个容易被拆穿的谎。母皇若是要骗一个人,手段比这高明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