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我的阿mí
“阿mí”(“mí”读mí)是我对母亲的称呼,如同叫“妈妈”。后来才知道这是古音,有些客家人保留了这种古代的称谓。我从小就这样称呼妈妈,有些特别,反而觉得亲切。遗憾的是,阿离开我们十二年了,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当面喊过“阿”了。每年回广东老家给父母扫墓,兄弟姐妹、亲戚友朋几十口人,到了墓前拔草、祭奠、放鞭炮,每次都是那样“热闹”一番就过去了。我就想,若有机会能安静一点,让我一人在墓前坐坐,喊几声“阿”,和母亲说说话,该多好呀。
今年,我特意选择一段平常的日子,与妻子回老家扫墓。到墓地的人少,祭扫完毕,和妻子及陪同的亲戚说,请你们先去别处等我,让我单独和阿说说话。这才有了和我的阿独处、可以痛快地喊声“阿”的机会。
二十年前,阿随我姐姐住广州,后又跟妹妹居深圳,年迈多病,心里肯定很盼我去看看她,但从来没有明说过。我老是工作呀,事业呀,一两年才去探望一次。阿患青光眼,视力极差,模模糊糊见到儿子,满脸皱纹松弛下来,绽放出笑容。她最欢喜的事情便是给儿女讲圣经故事,我从小就听过无数遍,也许她不记得,或者是陶醉于这种讲述,还是要不厌其烦地讲。我乖乖地倾听,有时装作对某些情节特别有兴趣,要她复述,她就兴致特别高,耶和华呀,摩西呀,所罗门呀,连声调都颇有些抑扬顿挫。这可能是她最快乐的时分吧。
但我每次回去探望也就住三五天,还有许多应酬,便要匆匆回北京了。她便有些焦虑,尽管不舍,还总是说,工作要紧,看看就赶紧回吧。现在回想,为何不能多陪老人几天,真的就那么忙,一年到头就很难多挤些时间和阿说说话吗?而现在只能在墓地里和阿说话了,真是后悔呀。
阿名叫黄恩灵,1917年生于广东紫金一个基督教家庭。我外祖父是牧师,毕生传教,乐善好施,在当地有很高的威望。牧师享年八十五岁,去世时正值“文革”爆发,却也未曾受到冲击,甚至还有很多人披麻戴孝去参加葬礼,这也堪称传奇。阿幼时颇受父母宠爱,上过教会学校,读到初中毕业。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女孩子读书是非常奢侈的事。十九岁,她由父母做主嫁给我父亲温鹏飞(望生)。父亲出身贫寒,虽然我祖父是崇真会教士,也以传教为业,但“级别”比牧师低,家里穷。父亲十六七岁就离家外出打工,在香港东华医院当学徒,多年苦练掌握了一些医术。二十八岁到紫金龙窝镇开设西医诊所,是当地最早的西医之一。阿嫁给父亲是不太情愿的,据说新婚不到一个星期就写信回娘家诉苦,毕竟大家闺秀,一时适应不了比较苦的生活。又因为父亲不是虔诚的基督徒,彼此感情始终不是很好,但也就这样互相扶持,过了一辈子,生下九个孩子(有两个夭折了)。作为子女评论父母的婚姻是有点难堪也不客观的,但我小时就感受到家里有不和谐的气氛。尽管如此,父母都很爱我们,他们很辛苦地把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全都养育成人。
阿有“男女平等”的想法,性格倔强,总希望能相对独立,有全家福(1964年)
一份自己的工作。1950年代土改时,她独自一人带着我的两个姐姐回去乡下,分了田地,盖起房屋。一个女人家,多不容易!后来公私合营,父亲的诊所被强行合并到国营的卫生院,父亲当了卫生院的医生。阿说“我连拉丁文都认识,看得懂药方”,也要求去卫生院“工作”。那时有个“工作”似乎是很体面的事情。阿果真当了大半年的药剂师,每天上班穿着白大褂给病人拿药。那是她最舒坦的日子,后来常常要提起的。
可惜很快就赶上各种运动,阿重回家当家庭妇女。此后几十年,经历了“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文革”动乱,一家人生活过得非常艰难。五六十年代,父亲的工资每月80元,当时可谓高薪。可是家里人口多,七个孩子都要上学,花销很大,总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阿要靠为人家织毛线衣来补贴家用。一件毛衣织七八天,也就得八九元工钱,她总是在昏暗的油灯下织呀织,把眼睛都熬坏了,后来得了青光眼。
“文革”前后,父亲先是下放到乡下,降格为“赤脚医生”,后又到一个制作铁锅的小厂当厂医,他到七十多岁才退休,长年累月在外边,很多时候都不能和阿在一起。孩子们陆续都成家了,像我早就远走高飞、到遥远的北京上学了,阿经常一个人守着小镇上的店家,后来又独自回去乡下的老家,过“空巢”生活。那时她六十多岁了,还得自己烧柴打水。我们也不时会寄点钱给她,她连一盏灯都舍不得点,孩子们寄来的生活费,绝大部分都捐献给了当地的教会。据教会人士说,阿的奉献是全县第一多。其实当时我们也知道她总是省吃俭用在做捐献,但只能随她,这是精神依托。
兄弟姐妹都想接阿到城市住,七个子女的家她都住过,但终究还是想住自己的老屋。有一年回去她和我说,老了,还和“徙兜猫”(客家话,意思是居无定所的猫)一样!有些伤感。阿何尝不想和孩子在一块,可是住个三月五月,她又要回乡下。阿希望一个人独立清净,更怕“拖累”孩子,她总是为孩子着想。一直到八十岁上下,实在走不动了,才不得不到广州、深圳等地,由我的姐妹来照顾她。她最后就终老在深圳——对她来说总是喧嚣而又陌生的城市。
20世纪80年代初和90年代初,我也曾经接她老人家到北京来过,那是母子团聚的欢乐时光。上街时,我想搀扶她,她会突然甩开我,表示还不至于老成那样呢。我们陪她游北京动物园,她有些返老还童,最喜欢看老虎、狮子和大象,扒着围栏老半天不愿离开。那时我在中南海的业余大学兼课,想办法找来参观券,陪她参观过毛主席的菊香书屋。我们还游览过颐和园与故宫。每当她看到自己认为有趣的东西,就会像孩子一样惊呼“果绝呀!”(这是客家话中骂人的话,常在惊叹无语时使用)。这时,我是多么惬意。
可是阿两次来京,都只住了个把月,就着急要回广东。她眼睛不好,希望住亮堂的地方,而我当时的寓所在未名湖北畔,老旧的四合院,树荫和竹影太浓,她觉得暗,住不惯。现在想来,阿的不惯,也因为我当儿子的照顾不周。比如,有什么我们觉得好吃又有营养的东西,总希望阿能多吃点,若老人不吃,就跟她急,不会从老人角度想想,为何不吃。我对自己的孩子有耐心,但对老人就不见得,当初若有对孩子耐心的三分之一去侍奉阿,也许再“不习惯”,她也乐于在北方多住些时日吧。
现在,我能做什么?只能一两年找个机会,独自上山坐在阿的墓前,和她说说话,“逗”她喜欢。
墓前待久了,有时仿佛又能看到阿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拿着放大镜费劲地读《圣经》。阳光透过窗户流泻在阿佝偻的身上,如同一幅迷离的油画。
201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