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义:身居学术重镇,却又总在学术圈外
*杨义(1946—2003),广东电白人。著名文学史家。曾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
2023年春夏之交某一天,脑子不期然浮现出杨义先生的模样:矮墩墩的身材,略大的方脸,眼镜后面眯缝的眼神,用喉部发出带着“呵呵呵”的粤西口音,怡然自得地一根接一根抽烟……暌违多年,不知他老兄景况如何?
此前他所在的澳门大学曾举办过“杨义学术研讨会”,邀我参加。因为忙,我没有去,只做了个几分钟的视频发言,高度评价他的学问成就。会后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隐约预感杨义可能染疾患疴,就发个微信询问澳门大学的朱寿桐教授。朱回复说,杨义已重病五六年,曾一度回老家电白养病,如今又进了珠海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已病危。我即请朱寿桐替我去看望杨义,并请杨义夫人把我的微信问候念给杨义听。回信说,那时杨义还有意识,对我的问候表示感谢。不料几天后,他就与世长辞了。
杨义先生的去世,在学界引起震动,唁电很多,不过告别仪式因在珠海,想来到场的人未必很多。社科院约我写篇纪念文章,我没心思写。过了这半年,思前想后,才动笔记下一些回忆。
我认识杨义兄起码有五十年了。我是1964年考进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他比我晚一年,是65级人大新闻系学生。我们的宿舍离得很近,他住南一楼,我是南四楼,相距不到百米,吃饭也同一个食堂。那时学生不多,彼此应当打过“照面”,或者说过话,记不清楚了。他们入学不到一年就“文革”了,这位来自广东的农家子弟,并不见他怎么“闹腾”过,否则我总还会有些印象的。后来知道他毕业分配到北京近郊的东方红石化总厂,在宣传科做干事。当时大多数同学都被“一锅端”,分配到外省的农场、基层。我也到了广东“小三线”韶关工作,而杨义能留在北京,是很幸运的。
据说杨义在“东炼”时是“笔杆子”,但“心有旁骛”,负薪挂角,博览群书,等于“自修”完了被耽误的学业。猜想他读的不是新闻学之类,而是文史。1978年恢复研究生考试,胸有成竹的杨义便脱颖而出,考上了社科院的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唐弢先生。我也在同一年考上北大中文系研究生,和杨义的专业相同。那时的研究生很少,又是“同行”,便有些往来了。
研究生毕业后,杨义留在社科院文学所,我留在北大,有时彼此都参加一些学术活动,老乡见老乡,总会聊上几句的。他写《中国现代小说史》时,要查阅很多民国时期的小说,还托我从北大图书馆找过一些“库本”。
我和杨义是君子之交,谈不上热络,但那时已知道他是非常勤奋、对学问痴迷的人。社科院不用上班,自由支配的时间有的是,他就专注地写他的小说史了。据说他写作时可以连续几天不出门,闷着头写。每写完一章,便到街上溜一圈,看老头下棋,买个板鸭犒劳一下自己。接着又写,又吃板鸭,周而复始,终成正果。1986年他出版了《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之后,第二卷和第三卷也陆续面世。在我们那一届现代文学研究生中,杨义是最早出版专著,也是最早成名的一个。
小说史出版后,反响并不大,印数也不多,然而搞现代文学的几乎都把该书当作案头必备。这套书没有什么理论架势,就是老老实实搜罗、清理数量庞大的现代小说,按时序和风格、流派分类,逐一介绍各家作品的情节、内容及贡献。记得有些风格点评还是颇为精彩的,可能借鉴了传统诗话、词话的办法。这部近200万字、2000多页的大部头小说史,发掘了许多被文学史遗忘或者因政治干预而淹没了的作家作品,涉及的作家有数百人,第一次把现代小说创作完整的面貌呈现出来了。
至今恐怕没有哪位研究者能像杨义这样,几乎读遍了绝大部分现代小说。以现今学人“新进”的眼光去看,这部书未免有些“笨拙”,下死功夫,却又不能不承认这部书的开拓之功,何况其资料的丰富是那样诱人。就因为这部书,杨义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地位。
写完现代小说史之后,杨义又接连出版多种有关鲁迅和现代文学研究的书,包括《中国叙事学》《鲁迅小说综论》《中国现代文学图志》《京派文学与海派文学》,等等。和他的现代小说对比,这些专论的理论性和创新性明显加强了,各有其学术推进,但我更看重的,还是他那“笨拙”的三卷本小说史。
杨义是极勤奋的“高产”学者,而且是持续的“高产”。他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还有步步为营的规划,如同打仗,有他的学术“战略”构想。也许他觉得搞现当代文学“不过瘾”,在完成上述有关现代文学研究的系列论著之后,便毅然转向,转到古典诗学研究。他提出要“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编撰“大文学史”,并直接“问鼎”古典文学的“高地”——楚辞与唐诗,出版了《楚辞诗学》《李杜诗学》等著作。这是他的第二个研究写作“高峰”。
到了退休前后,六十多岁的杨义又一次转向,这次是转到古典“群经”的研究,包括对孔孟、老庄、墨韩、《孙子兵法》、《吕氏春秋》等经典的释义,以及对经典形成过程的复原性探索与阐释,力图贯通古今,突破旧学藩篱,打一场学术研究的“大仗”。我不是古典文献专家,对于杨义这些研究的得失不敢妄加评说,但对杨义学术研究的眼光、气度和胸襟,他的学术的蓝图与实践,我是很羡慕与钦佩的。杨义努力形成自己学术研究的三个高峰,在现代文学、古典诗学、文学地理学、叙事学,以及古典文献等多个领域都成绩斐然。无论如何,这位博大的学者已经在学术史上刻下深深的印记。
可是,杨义有关古典文学、文献学等方面的“跨界”研究,却未能得到相关领域学界的重视。他的楚辞、李杜,以及经典“还原”系列著作出版后,召开几次新书发布会,也极少相关领域学者去参加。到底是什么原因?即使杨义这些著作有问题,也可以展开讨论呀,更何况他还提出了一些新的研究方法与思路。而坊间流传一些否定杨义的流言,比如有多少“硬伤”之类,其实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现今做学术、搞项目,要么大而无当,套话连篇;要么是“打井式”,每人抱一个课题,穷经皓首,虽有专精,却也难免琐屑。专业分工过细,彼此“围墙”高筑,若有人翻墙“跨界”,就等于“侵犯他人地盘”,难免遭遇拒斥。这种现象在人文学科尤为严重。杨义的“跨界”被冷落,也许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杨义其实是书呆子,专心问学,有点不通人情庶务。有关他的趣事颇多,虽无端却又让人乐信其有的。
例如,杨义虽官至社科院文学所与少数民族文学所的“所长”,且不说实权如何,可他还是常以“两所之长”为傲,这其中其实夹杂着学者的“迂阔”。有一回现代文学学会换届选举会长、副会长,杨义的票数差一点,只够当个副的,他老兄居然当众声明“非会长不当”,结果落选。杨义和别人攀谈,总是一边抽烟,一边大谈学术,滔滔不绝诉说自己研究的新“发现”,以至忘记了时间、场合和对象。还有,杨义已经是社科院堂堂一大“博导”,却又去武汉大学读个在职博士学位。据说他到了珞珈山便忘了自己的学生身份,老神在在,硬是把论文答辩会变成了专场演讲会。
诸如此类轶事在坊间传播,而杨义充耳不闻,我行我素,每天还是自在地抽烟、喝茶、吃板鸭,没完没了地写他的文章。
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交。杨义很真实,善良,不做作,他的“癖”是写在脸上的,这很难得。可是与他“可交”的友朋实在不多。他身居学术重镇,却又总在学术圈外。有时我想,杨义会不会有些寂寞?这寂寞是否反而促成他躲进小楼成一统,更痴迷于读书治学?在当今学界,像杨义这样有“故事”又痴迷学术的学者越来越少了。
202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