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学问家金开诚
*金开诚(1932—2008),原名金申熊,江苏无锡人。著名古典文献学家、书法家、文学理论家。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北大书法研究所所长,九三学社第七届中央委员、宣传部部长,第七届全国政协常委。
我在北大读研究生时,听过金开诚先生讲“文艺心理学”,那是1979年前后。一个古典文献学专业的老师讲文艺心理学,而且当时还是前卫的学问,格外引人注目。
记得金开诚的课多在当时二教的阶梯大教室上,人挤得满满的,连过道都坐满了。我也挤进去听过几回。先生讲课没有很多概念,体系似乎也不明显,但能够结合人们阅读欣赏中的感觉来引发理论思考。比如,讲美感是什么,怎么生成,他举了书法和绘画等例子,说“美感”的“感觉”很微妙复杂,因人而异,但比较共同的是“惊喜”,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陌生而特别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很痛快,又惊异,甚至还有某种冲击力。这就是审美愉悦。他用“惊异”来说明审美的效应,是很到位的,虽然没有用概念转来转去阐释。有点类似朱光潜谈论美学,那种深入浅出。也许金开诚确实受到过朱光潜的影响吧。金开诚的课没有很清晰的条理,有些枝蔓,但不时引出精辟的“说法”,让人去琢磨。很快,金开诚根据讲课稿整理出版了《文艺心理学论稿》,一时洛阳纸贵,带动了这个学科的创建。
这也可见当时北大的自由学风。要开什么课,老师可以自己定,也可以跨专业开课,无须得到批准。只要课讲得好,自然会受到学生欢迎。讲得不好,学生就翘课,甚至无人问津。
印象中的金开诚先生一张国字脸,一副宽边圆眼镜,一身对襟中式衣服,飘飘然,颇有些“五四”味道。他原名金申熊,老师们都叫他的原名,不叫他金开诚。我那时住在北大南门21楼宿舍,而古典文献教研室在19楼,有四五间宿舍当办公室,常见金开诚先生去那里。我与金先生不相熟,对他很景仰,不记得是否主动和他说过话。金开诚先生1951年考入北大中文系,五年后毕业留校,不到一年,就因参与创办同人刊物被打成“右派”。后来被安排到资料室工作,再后来,转到古典文献专业任教。1980年代初,我听他讲课时,他还不是教授,大概是副教授。金开诚
他显然是才子,不受拘束的学人,往往我行我素,“跨界”做学问。他对于文献、文学、书法、绘画、京剧、评弹、相声等各种传统学问,都有精深的研究,并且融会贯通,有通达的见地。他的路子让我想起比他年龄更长的吴小如先生,都是性情中人,不愿意把自己围困在某个领域皓首穷经,他们才情四溢,“不安分”。系里有些老师也许并不欣赏这种学问路子,认为不精专,有点“野”。但金开诚先生不管不顾,喜欢什么就研究什么。据说金先生自制一方石印,上刻“票友人生”四字。人们都赞赏金先生的治学路子宽阔,他自认为哪方面都只是个“票友”。
金开诚先生毕竟栖身于古典文献学专业,在其“本业”也还是有“本钱”的。他最具功力的是楚辞研究。1970年代末,金开诚选注了楚辞,1990年代他又和高路明等人做了屈原集校注,1990年代末出了《屈原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再版更名为《楚辞选》)。我读过此书一些章节,因不在行,不好评判。据学界同人说,楚辞的今人注本有马茂元《楚辞选》、汤炳正等的《楚辞今注》,而金开诚先生的选注本自有其特色,也比较殷实可靠。
金开诚先生的字写得好,潇洒中隐含雄劲之风,大概属于文人书法那一类,我很欣赏。但书法界并没有给他很高的位置,他自己也从不以书法家自居。不过到了晚年,金开诚似乎又来了学术冲动,转向了书法研究,并主持成立北大书法研究所。这也是出于自信,金先生觉得自己字写得还可以,在书法美学理论上又比一般书法家远高一筹,不妨在书法领域做一番事业。
当然这也是为了接续传统。1918年蔡元培担任校长,提出“以美育代宗教”,成立过北大书法研究会,书法家沈尹默(当过老北大国文系主任)任会长。研究书法,发扬美育,是北大的传统。金先生在北大主持成立书法研究所,是想承续这一被中断了的传统。金开诚先生有他的宏愿,就是要在书法界张扬正气,激浊扬清。他为北大书法所题词:“既然书法界是个名利场,那么我们的特色就在于偏不计较名利!我们要大讲为弘扬祖国的标志性艺术——书法作奉献,为祖国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作奉献,我们还有笔墨纸,我们就要拿笔墨纸来做这个奉献之梦。”据说书法所外聘过几位书法家,有的利用北大的牌子追名逐利,金开诚先生不客气把他辞退。
金开诚先生写了一系列有关书法艺术研究的论著,包括《中国书法艺术特征》《颜真卿书法艺术概论》《北京朝碑版的书法艺术——兼论南北朝两大书法艺术潮流》《以“狂”继“颠”,气成乎技——怀素自叙帖赏析》《论秦汉简帛的书法艺术》《书法艺术的形式与内容》《书法艺术的动力与情性》《中国书法艺术与传统文化》,等等。还与人合作著有《书法艺术美学》,主编《中国书法文化大观》等。这些论著显然和他原来研究文艺心理学有关,是理论的延伸。金开诚先生有关书法艺术研究的贡献,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我读过他的一些书论,感觉毫不做作,就如同听他聊天,能激发很细微的艺术感觉。不妨引用一段关于《兰亭序》的论述来欣赏一下:
王羲之的《兰亭序》大概是篇草稿,所以“此地有崇山峻领(岭)”一句,拉下了“崇山”二字,他就补在旁边了;“亦由(犹)今之视昔”句下写错了两个字,他就把它们涂了;此外还有“丑”“因”“向之”“痛”“不”“夫”“文”等字都经改写。后世名家学写《兰亭序》,于此等处一概照摹不误,丝毫不敢更动。我在初中时也学过《兰亭序》,却把“崇山”二字写入行中,原作涂改之处也都没有照摹;一位熟悉书画的邻居看了说:“你根本不懂《兰亭序》的好处,要知道它的好处正是在这种地方。”从此以后再临《兰亭序》,就不敢不照摹了。说也奇怪,照摹几次之后,再看不涂不改的习作反而觉得不舒服了。现在想起来,那位邻居说《兰亭序》的好处正在添补涂改之处,这未免太过分了。不过假如“崇山”二字不补在行间,涂掉的两字也不照涂,那的确会影响全篇布局,完全改变原作的风貌。至于其他那些字也照着涂改,就很难说有什么道理。大概一篇早成典范的法书,总是作为一个完整形象保存在欣赏者的心目之中,所以学写时也总想准确地再现原作的全貌,以求符合欣赏的习惯。
这并非一般论说技巧、结构,而是在调动直觉思维,整体感悟,传递书法美学的欣赏方法。娓娓动听的言辞中,见出作者书法研究的底蕴功力。
在北大中文系,许多老师不喜欢当官,甚至有些嫌弃的。但金开诚先生1981年加入九三学社后,就一路被推送,“官”当得不小。他先后担任九三学社第七届中央委员,八届中央常委,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他的许多精力花在行政事务上了,不过也是想为社会做点实事。从政多年,他始终不愿脱离教学,也不脱书生本色。
202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