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戚闻声止步,回首望着岸上:“我死意已决,先生不必劝我。”说罢,又向前涉了两步,水已淹到脖子。
秦越人击简说道:“人生在世不容易,爹娘养成如今之身也不容易,就汝所读之简来看,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缘何如此不惜性命,枉自蹈水轻生呢?”
宁戚不再往前走了,但无上岸之意。
秦越人前行数步,立在岸边,循循善诱道:“请问足下,是因情而死,还是因辱而亡?若是因情,世上好女人多的是。若是因辱而亡,足下受到的污辱,还能大于当年的周文王吗?小伙子,轻生不得,还是我那句老话,就足下所读之简看,你是有大志向、大抱负、大理想之人!对了,说到书简,足下可曾知道,足下所读简书乃何人所作?是齐国宰相管仲所作,他当年不得志时,干啥啥不成,还曾一度做过囚犯。你去投他,你一定会得到他的重用。不,不只他,齐桓公也是一个大贤之人,求贤若渴。你何不去投奔他君臣二人,干一番大事业,留名青史,也不枉到这人世上走一遭!”
这话终于打动宁戚,他爬上岸来,对着秦越人倒身便拜,口称:“卫人宁戚,拜谢恩公再造之恩。敢问恩公莫不是人称神医扁鹊的那个秦越人?”
秦越人笑道:“扁鹊是真,神医,乃世人谬传也。”言罢,转身便走。
宁戚朝着秦越人背影大声叫道:“恩公既救宁戚一命,何故临行吝啬一言?”
秦越人驻足回首:“贤士想听什么?”
宁戚道:“前程。”
秦越人道:“贤士这次赴齐,前程似锦,得官如同拾芥。但贤士终生,应忌一个水字。”言罢,飘然而去。
宁戚换了一身干衣服,将湿衣服拧干,塞到行囊之中,径奔齐国而去。明明是想讨个官做,又羞于开口,更不知如何向管仲开口,越走步子越沉,行至峱山,再也走不动了,便找了个牧牛的差事,这一牧便是一年,想不到今日巧遇管仲。
宁戚怀揣管仲荐书,仍于峱山牧牛。第三日午后,远远有大队兵车自临淄方向开来。宁戚看清是齐桓公的大军,便将牛群吆下山脚,沿着车道而牧。他依旧头戴破笠,身穿粗布短衣,赤裸双足,立于道旁,全不畏避。待齐桓公所乘之戎辂
辂:车名。指古代的大车。走来,便用鞭杆敲击牛角放声高歌。竖貂欲驱之,桓公见宁戚相貌不凡,摇手止之:“听其歌后再说。”
南山灿,白石烂,
中有鲤鱼长尺半。
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褐单衣才至骭。
从昏饭牛至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齐桓公越听心中越不是滋味,对竖貂说道:“这野人口出狂言,抨击时政,你速去把他拘来,寡人要亲自审问。”
竖貂得命,带了两个武士疾步来到宁戚面前,戟手斥道:“大胆野夫,国君驾前,竟敢口出反歌。左右,与我拿下!”
二武士一并上前,扭住宁戚胳膊,押到齐桓公车前。齐桓公示意二武士松手,而后斥道:“你一牧牛之人,何以敢讥讽时政?”
宁戚道:“小人喉痒,歌以驱疲,何敢讥讽时政?”
齐桓公曰:“当今天子在上,寡人率诸侯宾服于天下,百姓乐业,草木沾春,舜日尧天,也不过如此。你谓‘不逢尧舜’,又曰‘长夜不旦’,不是讽刺又是什么?”
宁戚曰:“臣虽村夫,不睹先王之政。然曾闻尧舜之世,十日一风,五日一雨,百姓耕田而食,凿井而饮,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是也。今值纪纲不振,教化不行之世,而曰舜日尧天,诚小人所不解也。且又闻尧舜之世,正百官而诸侯服,去四凶而天下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今明公一举而宋背会,再举而鲁劫盟,用兵不息,民劳财敝,而曰‘百姓乐业,草木沾春’,又小人所未解也。小人又闻尧弃其子丹朱,而让天下于舜,舜又避于南河,百姓趋而奉之,不得已即帝位。今君杀兄得国,假天子以令诸侯,小人为之汗颜矣!”
齐桓公听了宁戚之言怒发冲冠,转脸对王子成父说道:“匹夫满嘴喷粪,就地斩了!”
王子成父伸手揪过宁戚,交与武士捆绑,按跪于地。
他锵锒一声,拔剑在手,对宁戚喝道:“灾祸无门,庸人自招,你死之后,莫要怨天尤人,要怨就怨你自己,你下辈子托生时,最好戴个牛笼嘴,免得出言招祸!”说毕,挥剑做砍人状。王子成父以为这么一做,非要把宁戚吓得屁滚尿流,叩头求饶不可。
他错了。宁戚面对死亡,毫无惧色,反仰天长叹道:“桀杀龙逢,纣杀比干,今宁戚与之为三矣!”
王子成父一脚将宁戚踢翻,骂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张狂,你有何能,竟敢自诩龙逢第三?”骂罢,挥剑欲砍。
是时,公孙隰朋亦在齐桓公车侧,急呼道:“慢!”
王子成父抽剑回道:“大司行这是何意?”
公孙隰朋道:“将军且慢行刑,我有话要对主公说。”说毕,把脸转向齐桓公:“臣察此人正气凛然,临死不惧,非一般匹夫可比。主公一向惜才礼士,臣请主公法外开恩,免其一死。”
经隰朋这么一劝,齐桓公怒气顿解,对隰朋说道:“卿言甚是,寡人依卿之请,赦他不死。”
隰朋谢过齐桓公,亲解宁戚之缚,劝道:“主公赦你不死,你可快快上前谢恩。”
宁戚随隰朋来到戎辂之前,抱拳一拱说道:“野夫谢主公不杀之恩。”
齐桓公拈胡大笑道:“寡人聊以试子,子诚佳士,勿谢也。”
宁戚自怀中取出一简,双手捧过头顶,跪呈齐桓公道:“宰相有简,臣请主公阅之。”
竖貂接简,递与齐桓公。桓公展而阅之。书云:
臣奉命出师,行至峱山,得卫人宁戚。此人非牧竖者流,乃当世有用之才,君宜留以自辅。若弃之使见用于邻国,则齐悔无及矣!
齐桓公读罢管仲荐书,又是后悔,又是庆幸,亲自下车,扶起宁戚,嗔道:“贤士既有仲父荐书,何不早些呈与寡人?”
宁戚曰:“臣闻古人言,‘贤君择人为佐,贤臣亦择主而辅’。君如恶直好谀,以怒色加臣,臣宁死,必不出相国之书矣。”
齐桓公大喜,鼓掌赞道:“卿真乃直臣也。寡人得卿,胜得十城。卿请于后车乘之。”
是晚休军,桓公命举火,索衣冠甚急。竖貂问曰:“主公夜索衣冠,为封宁戚乎?”
齐桓公道:“然。”
竖貂又道:“此地距卫国不远,主公何不遣人去卫国访察宁戚品行?如其果贤,封之未为晚也。”
齐桓公曰:“此人廓达之才,不拘小节,恐其在卫,或有细过,访得其过,加封他则不好看,放弃了又觉可惜。”
竖貂不敢再言,忙寻来衣冠,交给齐桓公。齐桓公召集随军之文武大臣,就灯烛之下拜宁戚为大夫,使与管仲同参国政。宁戚改换衣冠,谢恩而去。
齐桓公得了宁戚,心中高兴,行军速度也为之加快,不几日便抵达宋国。管仲先期已达,已与周天子使臣单蔑、陈宣公杵臼、曹庄公射姑的兵马会合一处,等待齐桓公。当晚,齐桓公于大帐之中设宴招待单蔑及陈、曹二国君主,并商议征讨宋国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