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展开翅膀向北飞去。从米店跑出来,我一夜没有停留,走啊,走啊,不停地走着。天上弯弯的月亮给我照着路,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碰着山我翻山,遇着河我过河,我只是方向不变,选择着向北的道路朝前走。
我翻过一座山,觉得很累,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小河边。我到小河里捧了两捧水喝了,在小河边坐下来休息。春天的夜晚,风微微地吹着,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这河里的水悠悠地流着。这时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无比的畅快,像是掀掉了压在身上的大石头一样。我耳边再也听不到那瘦女人哇啦哇啦的尖叫了,再也看不到那馋嘴的女娃露着黑牙咂冰糖块了,我再也不用去侍候那肥头胖脑的沈老板了,我再也不要站在柜台里看那把掺着砂子的米卖给穷人了……总之,那一年多憋闷的生活和我告别了。远处,传来两声鸡叫。我想,天快要亮了,我得再多赶些路。于是提起包裹,我又向前走。
天,慢慢地亮了。东方的天上出现一片红霞,啊,多好看啊!我在米店里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就下门板,就扫地,就给他们打洗脸水,像这样好看的早霞我都没有时间看到。我停下来,站在一棵小树下,久久地望着东边的天上。早霞
映在稻田里,嫩绿的稻秧上闪着一颗一颗透明的露水珠儿,多新鲜哟!一只什么鸟儿醒来了,从一棵树上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又向天空中飞去。看到这一切,我更觉得我跑出来是对的,那米店里有多憋气啊!
又走了一程,我经过一个村庄。在村头的路旁,有一个卖饭的茅棚。我饿了,便走到茅棚里想买点饭吃。卖饭的是个老婆婆,我向她买了一碗饭。她问我:“你从哪里来呀?”我说:“从山里。”她又问:“你到哪里去?”我说:“走亲戚去。”她说:“你走了一夜路吧?”我感到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能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衣服全让露水打湿了,脚上的鞋也湿了,上面带着一层土,都结成了泥巴了。”我听了,心有点跳,我想,要是胡汉三布置人抓我,一下子不就认出来了吗?我不敢在饭棚里坐,忙大口把饭吃完,便走出饭棚。走出饭棚后,见外面没有一个人,我又回到茅棚问那个老婆婆:“这儿离县城有多远?”老婆婆说:“看你问哪一个县城喽。南边有一个,离这四十里;北边有一个,离这五十多里。你问的哪一个呀?”我说:“问北边的。”说罢,我走出饭棚,向北走去。
我向北走着,心想,这里离县城才只有五十多里,胡汉三要派人出来抓我,很快就会撵上我的,我不能在路
上走,先要躲一躲。我见前边有一座山,便向那山前走去。
拐了好几条路,走到了山脚下,一看这山很高大,便顺着山下的小路向山上爬去。我爬到了山顶上,喘吁吁的,但觉得这里很安稳。我坐在一块山石上,向四下里望去,只见四下里有树木,有竹子,青青绿绿,十分好看。这时太阳已升起来了,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舒服。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像这样轻松过,于是放平了身体,枕着小包裹,呼呼地睡着了。
我正睡着,忽被一块乱石滚动惊醒了。我连忙折身坐起来,就听山下面有人说话。我走到一个豁口,向下一看,见两个穿黄皮的保安队,押着饭棚里卖饭的老婆婆在山下搜寻,一边搜寻,一边问老婆婆:“是不是有个孩子爬这山上来了?”那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孩子呀!”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有人见他爬这山上来了!”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人往这山上爬。”另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算了,别往山上爬了,爬破了鞋,他们又不给买。”先说话的那个家伙说:“哎,只要能抓住那个小崽子,上头不是说要赏五十块现大洋吗?”老婆婆问:“为啥要抓一个孩子呀?”穿黄皮的家伙说:“他是一个共产党的儿子,还放火烧人哩!”老婆婆停住了脚,往山上看看,说:“我看不会躲在这山上,这山
上也没有共产党呀!”那两个家伙不听她说,还是向上爬来,我忙轻轻地转过身,向另一个山头爬过去。我向另一个山头爬着,见山腰上有棵树,树叶十分稠密,便走到树下,纵身爬到了树上。树叶子密密丛丛,把我遮住,使我能看到外边,而外边的人却看不到我。隔了一会儿,我见那两个家伙爬到山头上来了。他们向四下里望了望,骂了几句,就又都下山去了。我在树上坐着,心想,胡汉三使的什么办法,也让这里的保安队来抓我呢?后来我想起来了,他们这些家伙全都是一伙的,他们全跟共产党作对,只要他们上司下个命令,他们就都会一起出动,况且还要赏给他们十块现大洋哩!
太阳偏西了,我才从树上下来。但是我不敢走下山去,怕还有保安队在山下候着捉我。可是我的肚子饿了,越挨下去,越饿得厉害。想在山上找点野果子吃,又找不到,饿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这时忽然想起我爹从腿中向外取子弹的事,记得他曾向我说:“硬是不怕痛,痛就会怕你,也就不觉痛了。”我现在饿了,我不怕饿,看能怎么样!的确,我不再想饿的事,也就不觉得那么饿了。我不想饿,却想到了我爹,想到了红军。你们快些儿回来吧!这里的白狗子变成了黄狗子,到处行凶作恶;这里的田又让地主夺去了,这里的穷人买不到米
吃;还有,胡汉三派人到处抓我,他们对红军的根芽是那么狠毒呀!我们这里的人多么盼望你们啊!这时天空中忽然有两声嘎嘎的雁叫,我抬头一看,一群大雁摆成人字形向北飞去。我听人说,雁会捎信。雁啊,雁啊,你能不能落一只下来,给我向延安带去一封信啊!
太阳落下去了,山里起了灰蒙蒙的雾气。我从山上下来,选一条向北的路,大步地走去。
我不停地走着,肚子也饿得特别厉害,但一想到我走到了延安就可以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就可以见到我爹,就可以搬来红军报了仇,我的脚下又有劲了。走啊,走啊,我的脚底板上磨出血泡来了,我还是走。走啊,走啊,我的腿走酸了,我还是走。一直走到天亮,我走到一个县城的城外。
天亮了,城外有一些卖吃食的。我走到一个卖粥的挑子前,先买了碗粥喝,又买了些烧饼和油条吃,一下子把我身上的钱全都用光了。我吃饱了,便想向人打听到延安去怎么走。我问卖粥的:“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怎么走法?”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另外两个人,那两人也说不知道。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叫我到城里做生意的人那里去打听。
走到城门跟前,我想走进城去。城门口两个站岗的保安队用枪拦住了我。胡汉三难道也把信送到这里了吗?我正在疑惑,一个家
伙问我:“你进城干什么?”我想了一下说:“上我二表叔家去。”另一个家伙指着我手中的小包裹说:“你手里提的什么?”我说:“是我穿的衣服。”他说:“打开看看。”我只好把包裹打开让他们看。他们翻来翻去,见没什么可拿的,就向我说:“进去吧!”这时我才放了心,知道这是一般检查,不是胡汉三那里布下的。
我进到城里,见一些店铺才刚下门板,那些下门板的学徒,都和我差不多的年龄。我想,他们也不会知道去延安怎么走吧!果然,我问了两个,他们全说不知道。我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学校的门前,见一些学生正往学校里去。我想,学校的老师知道的事情多,他一定能告诉我延安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在学校门旁站下,想等一个老师过来。不多会儿,就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挟着一本很厚的书向学校走来。我想这个人必定是老师,便走过去迎着他鞠了一躬,说:“先生,我问你个事。”那人说:“什么事?”我说:“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那人惊奇地上下看了看我,又四下看了看,小声问我:“你问这干什么?”我说:“我……就是问问。”那人说:“远哩,听说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我说:“要上那儿去,得怎么走?”那人又上下看了看我,说:“不好走,我也不知道。”这时从一旁又走过
来一个穿长衫的人,他忙向我说:“以后别再向人问这个事。”说着,大步就向学校走去了。
那人走去了,我才知道我刚才办的事太冒失了。刚才我遇到的,大概是个好人;要是个坏人,再把我盘问起来,不就麻烦了吗?虽然我没问出来该怎么走,可是我已经知道延安离这多远了:两万五千里!啊,两万五千里,好远哟!我一天走五十里,十天走五百里,一百天才走五千里,这两万五千里,我要走五百天!好,就是五百天吧,我也一定要走到。
吃了两顿饭,把我身上的钱全吃光了,再向前走,我就得要着吃。好,就是要饭吃,我也一定要走到延安。
要了一天饭,又走了一天路,第二天下起雨来了。天一下雨,我就不好走了。这时正好来到一个村庄,见庄头有个牛棚,我就在牛棚里坐了下来。雨一个劲地下着,越下,天气就越冷。我打开小包裹,把我妈的夹袄拿出来穿在了身上。穿起妈妈的夹袄,不由得又想起爹临走那一夜向妈说的话:“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列宁小学我没能上,但是几年的磨炼,我也学懂了不少道理。是谁逼我到这里来的呢?是胡汉三,是沈老板,还有警察局长那些白狗子!就是那个压迫我的阶级啊!爹,我要找你去,我要和你一起跟着毛主席打倒那个压迫我
们的阶级!想到这里,我捏捏衣角,爹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里边。摸到了红五星,我又有力量了。
这时外边雨小些了,我便想到村庄里去要点饭吃。我走进庄子里,在两家小户人家要了点剩饭吃了。后来,我走到一个高门楼前,刚往门口一站,还没张口,就听哧哼一声,蹿出一条大黑狗来。我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可是那狗已咬住了我的小腿。我用力一挣,腿让狗咬破了,向外流着血,裤子也让狗撕破了。我冒火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向狗头上砸去。那狗逃到一边去了。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抬头一看,见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有四五十岁,胖胖的,黄黄的,头上戴着一顶缎子帽儿,稀稀的眉毛,两只小眼睛,扁鼻头,阔嘴巴,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我一看这人,就知他不是好东西,想不理他就走开。可是这个人问了我一句:“你是要饭的吗?”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为啥要饭呀?”我说:“走路走饿了,没得吃。”他把我上下看了看,又说:“你家在哪里?”我对他忽然起了疑心,他问我这做什么?我含糊地说:“在山里。”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什么人。”
“就你自己吗?”
“就我自己。”
“你这准备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
“啊,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
吧!”
我瞪大了眼,提防地看着他。他说:“你就留在我家吧!”
“干什么?”
“给我放牛,做个零活儿,我管你饭吃。”
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家伙准是个地主,想让我在他家当长工。我瞪眼看看他,说:“我不。”转身就走开。这个家伙向我哼了一声,瞪着小眼在背后骂了我一句。
这时雨又下得大起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又找不到,只好又往牛棚那里走。
我走到牛棚里,坐了下来。雨还是哗哗啦啦地下着。我坐下不久,忽听到有人踩着泥水,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刚才那个要雇我的黄胖子,手中拿着一根棍子走进牛棚里来了。我坐在那里不动,翻眼看看他。他用棍子指着我说:“站起来!”我没有站,问他:“要做什么?”那家伙说:“你到底愿不愿在我家干活儿?”我心想:我还要去延安哩,留在你这儿做什么!便说:“我不。”他把棍子举起,在我脸前晃了晃,说:“快给我滚!”我说:“我在这里躲躲雨,碍你什么事?”他又拿棍子指了指,说:“这是我的牛棚,不许你蹲在里边!”我一听这牛棚是他的,也不再向他说什么,提起小包裹,顶着雨就走了出来。我听他在我背后还恶狠狠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到这个庄来,再来,我把你的腿打断!”
我心里不服,偏要向庄里面走。他赶过来打了我一棍子,说
:“不许你进庄,快滚!”我真恨极了,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稀泥,照着这家伙的脸上就打过去。也真巧,一把泥全打在这家伙的眼睛上,他哎呀了一声,用手去捂眼。我拿起他丢在地上的棍子,狠抽了他两下,拔腿就跑开。
离庄子不远有座山,山上有个小庙,我一气跑上了山,到了小庙门口。小庙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我便走了进去。庙院子里有棵很粗很高的白果树,东边和西边的两间小屋全锁着,只有北边的屋门是开着的,我便走进了北屋。我进了北屋一看,见地上香灰、尘土很厚,一个高台上有一个金脸的神像,神台前也没有香火和蜡烛。我想,这地方一定很久没有人来了。我把长条石上的尘土吹了吹,打开小包裹,把我的一条薄被子铺在石上,脱下湿衣服,爬了上去躺着。由于疲乏,不知不觉,我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正当是半夜。我睁眼一看,到处一片漆黑,伸出手来,自己都看不见。山里起风了,风怒号着,呜——呜——,像是从四面八方全往这个庙里刮。院中那棵白果树被刮得呼呼啦啦,像要连根拔起。这间小庙像是要被从山上刮下去一样。我感到十分冷,肚子里也很饿。湿衣服还没全晾干,我只好摸着黑,把包裹里的衣服全拿出来套在身上,用薄被子把身体裹起来,蜷缩在石台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