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操后,所有男生被集中到操场训话。
大家现德育处王主任头上缠着绷带,站在高台中间。学生会主席的左侧颧骨处也挂了彩,包扎着一小方纱布,站在台边。但这时他俩再没有以往的意气风,一幅残兵败将的模样。王主任叹了口气说:
让我说什么呢?让我说什么呢?你们,你们……他伸长手臂颤抖着指着大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你们将来要为人师表的!唉,为人师表啊!谁能想到,你们竟如此下流,如此无耻,耍流氓还穿个花裤衩呢,你们这是比流氓还流氓……可耻啊,无耻啊……我,我,我当了半辈子老师,从没有见过如此、如此……唉,我实在找不到比无耻更无耻的词了。真是骇人听闻!……王主任气得声音颠簸着。
这高低颠簸的声音让宋明想起他十二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晌午,他赶着牛车回家,那牛一上路就急慌着飞一样地往家跑,任宋明吆喝拉缰绳扯鼻钮都不管用。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像欢蹦乱跳的小松鼠,他被颠得肠巴肚子都要断了。
王主任昨晚一个也没抓住,还不小心一头撞在宿舍的拐角上,磕破了额头,学生会主席也在与学生扭打过程中受了伤,但混乱中他们一个人也没认清。他们希望同学们主动坦白,深刻反省,争取宽大处理。
下午,仍没有一个人主动坦白。王主任气急败坏的集中全校学生训话,但会场乱哄哄的,有人喝倒彩、吹口哨,起哄,训话不时被打断,一直僵持到天将晚还没有结束。
宋明看着快落山的夕阳,渐渐变得又红又大,像个巨大的酥酥的糖球。他记得他小时吃的一种驱虫糖丸就是这种胭脂红,他此时真想抱过来舔一舔。他没有来由地又想起那个女生来,不知道她这会儿会不会和他一样望着那红彤彤的夕阳,不知她有没有和他一样吃过那胭脂红的糖丸?他肚子咕咕叫着,不觉伸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液压了压冒烟的喉咙。
有人打了个唿哨,紧跟着几十声唿哨此起彼伏,有人抛起衣帽,立即许多衣帽像谷场里惊飞的鸟雀满天飞,到处都是乱吵吵的,像摇滚音乐会现场。
宋明看见前面的学生有人起身走,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散会了,也跟着散了。
晚上学校里完全失控,到处是喧闹声,不少人在洗漱间冲洗,故意互相泼水打闹,原本威严顽固的宿管今晚也不吭声,任他们胡闹去。
第二天,宋明起得较晚,当他起床后,校园里异常安静。同学们大多数已经出了。
宋明对这些事原本没多大兴趣,同学们也想拉着他去,但他那会睡得正香,况且大师说他的站桩气功正处于小周天筑基的关键时期,他正在验证皮肤上胀热蚁行的气感。但听说这几天坐火车不用掏钱,他就心动了。他还没有坐过火车呢,不知道坐上火车啥感觉。也没有出过这个城市,他很想出去看看。
但他内心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企图,他在想一个人,那个那天隔着河滩和他相望的人,那个像一朵白荷丰姿摇曳的人,那个能让他想起《诗经》的女生。他只知道对面是中师学校的,但他不知道她叫什么,甚至他不能保证能一眼认出她来。他猜想她会不会也乘火车去,他能不能再遇到她,近距离的遇见她,再大胆的想像一下,会不会和她正好挤在一个车厢的同一排座位上?
校门口仍然有很多人在等公交车,宋明也跟随着一群同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上了公交车,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其实宋明从没有见过什么沙丁鱼罐头,他也不知道那里面的沙丁鱼有多拥挤。
入冬后他常帮母亲腌白菜,精选一部分上好的白菜,在坛子里压一层白菜撒一层盐,赤脚上去踩实到再没有气泡冒出,踩得那白菜嘎吱嘎吱的叫。宋明那天就被挤成了一片腌白菜,一片把气泡都出净的腌白菜。
他的脚找不着地,身体不由自主随着车子来回晃动,一车人就像一大块凉粉一蛹一蛹的。再加上五月的天气闷热异常,没走几站宋明就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想吐。他只得下了车,到路边吐了个七荤八素。
宋明没去成,回了学校,脑子中却一直想像着那个他心中的女生在公车中会挤成了什么模样,会不会也把她那胖乎乎水嫩嫩的脸蛋挤出水来,就像那被踩实的青脆的白菜帮。
宋明走回学校,往日喧闹的学校空空荡荡,几只麻雀在路上啄食,见他走来竟然一点也不惊慌,只是抬头用那小黑珍珠似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就又蹦跳着啄食去了。而在他的家乡,只要有一点动静,那麦田里的麻雀就轰的一声叽叽喳喳的飞遁。“连小小麻雀也想造反了。”他回宿舍冲了冲身上的臭汗,清爽了许多,躺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他躺着无聊,就拿了本书四处走走。
宿管老犟头也不知又躲哪里喝酒吹牛去了,操场里的篮球架也在低着头静静地呆。路边草丛里不时有蚱蜢笨拙的飞起又跌跌撞撞的落下。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隐约听到什么声音,吓了一跳。
他好奇的循声而去,到了操场边的体育器材室。莺歌燕语从里面飘进他的耳朵,搔着他的耳膜。
这跳高垫可比墙外的草地软和多了。
今天学校一个人也没了,你可不用憋着了。
明天咱再坐火车去,到那广场上再亲。
我穿裙子去。
我穿短裤去。男。宋明听出是王相红的声音。
那器材室的窗户没有窗帘,宋明抬眼竟看到绿色的大垫子上一片白花花的乱颤,吓得他赶紧猫下腰离开了。他一口气跑回宿舍,脸烧心跳。
想想刚才的声音与画面又热血上涌,胸口堵,又想吐了,赶紧又到洗漱间冲凉,回床睡了一觉。他睡到半夜醒来,宿舍里只有他一人,王相红的床空着。
他又想起又那个女生来,想着泥淖中的白荷,想着王相红和那莺歌燕舞,他忽然有点害怕再见到她了。
很多充满诗意的美好背后都可能是那白荷下污浊腥臭的泥淖。就像窗外的明月,千百年来引了多少诗情画意,但其实那也不过是个荒凉空寂之地。他更想不明白,当前春光大好光明无限的形势,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糟糕?他不禁又生出许多担忧来。他望着那半边明月,被一朵云渐渐遮住,渐渐黯淡了下来,他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阴天?还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