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那株小树苗的细弱的根终于稳稳地埋入土中,他满意地拍了拍手,而立刻就发现自己满手是灰土,一下子高高皱起了眉。她看得好笑,伸袖为他擦汗,“陛下有孝心,先帝泉下有知,一定十分欣慰。”
他侧过头来,阳光照在他美好的额头上几颗晶莹的汗珠,虽然刚刚躬耕,冕旒常服却丝毫不乱,衣袍上的黄龙张牙舞爪,仿佛呼之欲出。他桀骜地一挑眉,“婕妤话里话外,总藏了许多玄机,让朕猜之不透。”
她一怔,“我哪有……”
“朕回去就给聂少君找点事做。”他笑起来,“既然他闲得给人打卦看风水,朕便让他去筹措筹措明堂的事情。——还有你家阿兄,这个人,朕看不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妾也看不透他。”
他径自往陵后走去。她跟了几步,便见他找到了一条淙淙山溪,正在仔细地洗手。
——他这个洁癖,怕是永远都改不掉了!
她笑着歪头看他,夏日午后的阳光星星点点洒在脉脉流动的溪水上,映得斯人如玉,她便这样看着,仿佛都能将自己看痴了去——
“哗啦”一下水声,脸上猛一激灵,竟是他撩起水花来泼她。她一愣怔,他还扬眉冷笑:“婕妤怎么看朕看呆了?”
她又羞又急,便也以手掀水往他身上泼,他怒而回击,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人竟然在这无人的旷野里玩起水来……
当孝愍太子妃闻召而来,见到的便是皇帝与婕妤二人互相泼水打闹的情景。
将太子妃领来的孙小言轻轻咳了两声,见两人毫无所觉,又重重咳了两声。
薄暖当先反应过来,回过身来,恰见日光正好,一个窈窕女郎立在山泽之畔,肌肤苍白如雪,容色淡漠如冰,一身缟素深衣,鬓戴白花,行礼道:“臣妾陆容卿,向陛下、婕妤请安。”
顾渊这才回过头来。他全身湿了大半,剑眉一扬,犹是风度不改,“皇嫂免礼。”
太子妃陆容卿慢慢站了起来,侧身延请,面无表情:“陛下请,婕妤请。”
顾渊更不多言,当先迈步,薄暖跟随其后。陆容卿忽然看见了她发上那支华光璀璨的金凤钗,眸光一颤,好像冬晨的积冰碎成了千万块。
俄而心有所感,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青翠无边的山林。好像有目光追随着她,又转瞬即逝了。
锦心素面
思陵边的精舍中,薄昳放下竹帘,低声道:“我怎么从没见过那位女郎?”
梅慈在婴孩的小床边,手腕轻转着银匙,调弄一碗羹汤,目光不移,“那是孝愍太子妃。”
薄昳心头一凛,“孝愍太子妃陆氏?”
梅慈点了点头,“孝愍太子薨后,她便来这边守陵,从没离开过。”
薄昳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遍身素白如月的影子,很虚弱,很沉默,像一个幽灵。原来如此啊……玉宁八年正月,六岁的她嫁给八岁的孝愍太子,这一桩娃娃结亲,当时轰动长安;然而同年三月,陆氏谋反族诛,她早嫁了两个月,竟得幸免于难。
只是她与孝愍太子做了十载少年夫妻,丈夫终究还是薨了。她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无,便向先帝上疏自请为太子守陵,从此荆钗布裙,素衣斋饭,本可以成为皇后的妙龄女郎,如今却只能过着这样寥落寡淡的日子。
薄昳在心中细细揣摩了一遍。陆氏三兄妹,这太子妃的父亲陆玄清权倾一时,大妹为孝愍皇后,二妹为广元侯妻,当时号称“薄陆”,谁知道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梅慈看他想得出神,微微一笑,“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去,若是陛下到这边来了,撞见了你可如何是好?”
他掸了掸衣襟,“你说得对。”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将一缕鬓发捋至耳后,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温雅地道:“你日后还需什么用度,只管与我说。”
“不劳薄大人。”梅慈苦笑,“我需要什么,自会报与少府,由宫内拨出。”
他轻柔地笑了,“那你需要我时,也去报少府吗?”
梅慈脸色唰地通红,啐道:“又胡扯!”
他但笑不言,她愈想愈恼,一个劲将他往外推,又砰地合上了门。他站在门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往陵后缓步行去。
沿陵后山溪一路漫行,行至东侧的孝愍太子墓,冢旁有茅屋一座,土墙低矮,四周却植遍鲜花,恣意鲜妍,连屋檐也缠绕着花枝,如美人慵倦轻倚,媚色撩人。
顾渊打量着屋中简单到极点的陈设,几不可见地皱眉,“来日朕命人给你添置些用物,孝愍太子的未亡人,怎么住得如此寒酸。”
“臣妾多谢陛下美意。”陆容卿倚屏而立,宛如一杆随时会折断的素竹,容色幽冷,“妾处有山花野蝶,有流水清风,并无所缺。”
顾渊看了一眼薄暖,后者斟酌着开口:“表姐,此回是阿暖央着陛下过来……阿暖想知道,玉宁八年的事情,表姐了解多少?”
陆容卿淡色的瞳仁轻微地张开,似乎有些惊讶。她敛首思忖片刻,方道:“当年我不过六岁,又身处太子宫中,外面发生了什么……并不了解。是父亲收斩几个月后……我才知道……我家已没了。”
说及当年惨事,她的话音里终于掺进了流云般不可捉摸的颤抖。“收斩”,两个字淡若无痕,却又那么斩截无疑地撞进了薄暖的心底。她望着这个清风淡月一般的表姐,仿佛望见了优雅而静默的母亲……这样的人,这样的一家人,到底是缘何遭到这样的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