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飞记得清清楚楚,她也敢发誓,那个时候,他绝对往她藏身的地方多看了一眼。那双眼睛……该怎么形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平静,像深邃的星空、海上的明月,却唯独不像人类。人类没有这样坚不可摧的平静;人类总该有些许软弱。
她吓坏了,以为自己会被灭口。
但他只是看了那么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下次小心一些,别离得太近。”他看着前方空荡荡的道路、照耀的野草,那样平和地说了一句,平和得无限接近于温柔。
但许飞绝对不会用“温柔”来形容他。哪怕后来她知道了青年就是玉壶春门主、传说中的乔逢雪,名声好得像山巅晶莹白雪,她也始终怀着一丝淡淡的畏惧。
几年后的今天,在杀机重重的鬼域里,她得以再次近距离观察这位青年。她直觉对方那种非人类感更强了,唯独他看向表妹时,目光彻底属于凡人。凡人的目光是温柔的,带着软弱的依恋和不自知的渴望。
怎么说呢……
总觉得,只要是和商姑娘在一起,这位乔门主就能真正让人放心。
想到这里,许飞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是该想这么多的时候吗?看来她太松懈了。都是因为商姑娘很可靠啊……她扶了扶背上的罗扬,决定更专心一些。她抬起头,看见商挽琴率先踏上对面的通道,接着是乔逢雪,最后她自己也迈开脚步。
麦苗的身后摇晃,发出唰啦啦的声音。风吹动麦苗的声音,总是让人如此平静……风?
许飞忽然迷惑起来:哪里来的风?
她看见乔逢雪回过头,也看见商挽琴回过头。那名总是平静的青年,露出了一种惊讶的神情,而那常常带笑、目光热情却又神秘的姑娘,脸上的表情扭曲起来。她的动作在许飞眼里放慢到了极致,但这是不对的,因为她分明是个身手那么好的姑娘。
哗啦、哗啦……
风在身后徜徉,让她想起幼年时的村庄。那时恶鬼还没来,那时家人都在,春天有桃花,夏天有鸣蝉,秋天有金黄的麦浪;那时她还跟在姐姐后面成天地跑,不知道什么是流离失所,不知道什么是家破人亡,也不知道后半辈子得把头别在裤腰带上。
风中有麦子成熟的香气。许飞想着,不由停下脚步。她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沉浸在短暂的童年时光里。
“许姑娘……许飞,过来!!!”
商姑娘在喊什么?她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
这也是许飞脑海中存在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脑后先是一热,然后颈后贴来凉凉的风。再接着,她看见自己的身体,看见麦浪起伏,看见那两个人急速远去。最后,她看见了大片的麦苗的根部,土壤的味道多么熟悉,和故土一模一样。
许飞的头颅落在麦苗中,眼睛半阖,散去了最后一丝光彩。
罗扬的头躺在不远处,双目紧闭,仿佛依旧睡得香。
直到此时,他们的身躯才倒了下去,“砰”的一声。
——故事的结尾,王爷大发雷霆。他抽出刀,亲自砍下了奴隶的头。
半空中隐约响起了一点笑声。在这笑声里,麦田消失了,尸体消失了;一条甬道往前也往后铺开,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
商挽琴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她身体往前倾,腿部的发力甚至没松懈;她还没回过神,总觉得只差一点她就能把许飞拉过来。接着,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于是她站直身体,抬起手臂,揩了揩脸上的血。
“我讨厌恶鬼,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她自言自语,“无论你觉得多有本事、多有经验的人,无论上一刻四周看起来多安全,下一刻就会发生这种事。”
无法预料,无法预防。
说着,她用揩了揩脸,这一次更加用力。
“我还挺喜欢许姑娘的。”她说,“罗先生也并不讨厌。很多人来这里是为了九鼎,但我能感觉到,他是想做他的研究,才冒险跑来的。”
她吸了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这时,乔逢雪轻轻一叹。
“……我就知道会这样。”
这句话轻而模糊,商挽琴差点没听清。她有点茫然,下意识问:“什么?”
乔逢雪皱起了眉毛,显出一种略有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无论是他刚才的语气,还是现在的神态,都带着点奇怪的孩子气,但商挽琴并未察觉这件事。
她所能知道的,只是他抬起手,打出几道法诀。灵光亮起,两张小人模样的纸片飞起,在半空晃晃悠悠,接着“咔擦”两声,小人的头断开来。
纸做的小人燃烧起来,散出两道烟雾。
烟雾落下,越来越浓。倏然,浓烟散去,两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地上,都是一脸狼狈,而且满脸茫然。
背后,隐隐炸开一声尖啸,似乎是恶鬼愤怒的咆哮。
片刻沉默后,商挽琴目瞪口呆地说:“替、替死术!?”
这是南疆的一种法术,传承十分隐蔽,连兰因会的藏书阁都没有收录。商挽琴只在书上见过这道法术,说是可以将人的神魂分一部分到纸人身上,等到生死关头,就让纸人替死,从而挽回人的性命。
“嗯。”乔逢雪已是一脸平静,略带矜持地说,“表妹在意他们,我总要多注意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