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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第2页)

杭柳梅学国画,从古到今画画要么从左到右,要么从右到左,也学过“马一角”、“夏半边”,但连环画式的构图确实少见。

她凑近了一寸一寸地观摩。整幅壁画以青、白、红、黑四色为主,笔力飞扬遒劲,杭柳梅擅长纤巧细密的工笔技法,这种古朴狂怪的风格实在少见。这壁画像一阵呼啸而来的风,横冲直撞进她的世界。

杭柳梅正看得入迷,老师走过来叫她:“小杭,你来看这个。”

她被带到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前:“中国人钻研艺术不能不知道敦煌。你看这幅元代的壁画的临摹作品,用笔和构图多么精巧。左右上角的飞天是不是和常见的不同?这不仅是审美变迁,也是历史资料。你是咱们这底子最好的学生,这次机会很难得,一定要好好看看。”

是的,这又是另一种震撼。偌大一张纸被塞得满满当当,观音居中,十一个头颅如同宝塔堆叠至顶,千手环绕四周,两侧和四角还有飞天、吉祥天、婆薮仙和金刚护法。

杭柳梅并不认得许多神仙,但她认得线条。这样一幅周密的画,几乎用尽了画匠们所知的线描技法,与刚才北魏时期的壁画相比,连色彩都屈居线条之下,每一笔背后都是庖丁解牛般的纯熟。

回来以后她翻遍所有能找到的有关莫高窟的书,她着了迷似的好奇那片山崖上神秘的佛国世界。可惜学校里可以读到的不多,其他地方就更少了。心思萌动的年纪,同伴们朝思暮想的是恋人,杭柳梅却开始记挂一座城市。

后来学校通知敦煌文物研究所招人,安排两个名额,其中并没有杭柳梅。

没过两天,老师却把她叫去了办公室,告诉她原先安排的另外一个女生有哮喘去不了了。杭柳梅立刻站起来说:“老师我身体好,我愿意去!”

去往敦煌的火车已经开到了晚上,旅客们都准备休息了。杭柳梅就着开水啃玉米和花卷,趴在床上写她的第一封家书。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离家远行的时候没有喝酒,反而在路上看两个陌生人碰杯,看来生活并不是那么有诗意。不过我在火车上认识了新的朋友,就又想到了“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我对这一趟西行还是充满了信心……

杭柳梅只写了两段就困得两眼打架,于是停笔躺好。狭小的铺位随车晃动着,下铺的男人鼾声如雷,这实在是糟糕的睡眠环境。母亲在轻拍孩子哄睡,杭柳梅累了一天,听着对面传来的细弱的儿歌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临近中午,车上的人走了一多半。有乘务员来扫垃圾,看杭柳梅还坐在床上,扯起嗓子问她:“小姑娘你哪站下车啊?可马上到酒泉了啊!”

杭柳梅下了火车,一路问一路找,终于摸索到了酒泉客运站。

客运站附近相当热闹,和老家的集市一样。不少大人拉着孩子,即使扛着包袱也要走走看看。路两边有各式各样卖特产的店铺,都是在矮矮的门面外撑出桌子,上面摆着枸杞、葡萄干、酒花,还有一家在卖夜光杯。

这杯子通体如玉石晶莹润泽,杯壁薄透,店家演示倒酒,即使隔着杯子也能看到浓郁的紫红色,周围游人叫好,杭柳梅也想再多看看,但不敢多逗留。

再往前走两步,有摊位在卖酿皮子,这回杭柳梅挪不动道了。

这边的酿皮子和家乡的凉皮看着相似,不过凉皮筋道而酿皮绵软,凉皮多用蒜水和辣油调味,酿皮却喜用麻酱。

杭柳梅对食物没那么挑剔,能在异乡碰到这味道已经是一种幸运。几箸下肚,心肝滋生的愁绪,被肠胃熟悉的美味化解,看来五脏庙里的事情还是得在五脏庙里解决。

吃完了正掏出手绢抹嘴,远远有人就在喊:“去……敦煌……还有没有……”

杭柳梅听了几遍,似乎都在说敦煌,她一时有些慌张,向身边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求助:“姐姐,我要去敦煌,应该去哪里赶车?”

“你要去敦煌?你看那边,去敦煌的车都要开了,下一班可就是明天了!你怎么还在吃饭?走走走,快跟我走!”

这位活雷锋还剩了半碗酿皮,把筷子一扔,拉着杭柳梅就往车队那边跑,边跑边扭头对老板喊:“碗就在那放着,我一会回来接着吃。”

杭柳梅跟在她后面,两人的脚步在土路扬起一阵沙尘,眼看车已经倒出来就要一脚油门开走,她挥手大喊:“张司,张司!还有人要上车!停车!”

车停下了,杭柳梅跑散了头发跑脱了鞋带,那位工作人员把她推上车:“先找座位坐下,一会儿再补票吧。”然后用方言叮嘱了司机几句,大概是说这个乘客比较马虎,到敦煌了提醒她一下。

杭柳梅坐下,趁着车还没开起来,拉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看她,齐刘海长头发,尖尖的瓜子脸,一双细细的眼睛,脸上跑出两团红云,嘴边还沾着一点麻酱。

杭柳梅对她招手再见:“姐姐,谢谢你!等你来敦煌,记得找我,我叫杭柳梅——”

话还没说完,司机就大喊让她把头缩回去,然后也对着那个人喊:”哎哎哎干什么呢你!曹慧!曹慧!别在那站着,叫她坐回去,一下来车把她头削了!”

第十一章擦肩

杭柳梅知道为什么这辆车和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了,路上浮着层沙土,只要有车开过,就带起一阵黄风。

车里一股味道,是南来北往的客人发酵出的汗气,座位上的粗布已经被磨掉了纹理,犄角旮旯里攒着陈年黑渍。虽然杭柳梅自己也灰头土脸的,但还是有些嫌弃,于是拉开了窗户。有三轮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给杭柳梅喂了一嘴扬尘。

杭柳梅伸手扇了扇,倒也不介意了。十九岁的年纪,她还是半大的孩子,去敦煌这件事,起意是冲动的,在它快要成真时,杭柳梅反而感到踏实。离敦煌越来越近,她满心满眼都是光辉理想和国家宝藏。

西安的三月,草木已经开始冒芽,但这边的春天来得稍晚一些。远处山上的树枝都还有些秃,除此之外是和家乡一样的农田、人家、炊烟。她好像绕了一圈,又快要到家了。

杭柳梅前后排的人都头向后仰,大张着嘴睡着了。零星有人在话家常,悉悉索索的声音倒令睡觉的人更安心。她望着车窗外看了一阵风景,也浅睡了一会,休息得并不踏实,没闭眼多久就被颠簸的车晃醒了。

睁眼左右是两排杨树林,路面坑坑洼洼,车子只能高一下低一下,连蹦带走向前行进。外婆每次用团筛的时候,胳膊一用力,豆子就齐刷刷地被甩到空中,再被稳稳接住,此刻乘客们的屁股随着车子在凳子上弹起落下,杭柳梅觉得她们也像团筛里的豆子。

大家也已经全都清醒了,七嘴八舌点评起来。

“又是这里,总也不修。”

“晃得人直想吐,晚上回去弄点浆水吃。”

“忍一忍吧,反正这一段也不长,马上就要到了。”……

马上就要到了。

这句话如同鱼钩上的饵,不露痕迹地钻进杭柳梅的耳朵,从她心底钓出一丝激动,却因无人诉说,又迅速脱钩钻回心底了。

她的手伸进布包找纸笔,却在包底摸到了之前未曾察觉的一团硬物。拿出来半个手掌大的小布团,展开是十几块发黄的冰糖,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给她放进来的,也没和她说一声。

杭柳梅鼻子一酸,赶紧捏起一块放嘴里,余下的小心包好放回包底。离目的地越近,甜味越浓。

“外婆、妈妈、姐姐还有爸爸,我就要到敦煌了。”杭柳梅独享了一块冰糖,也算和他们分享过喜悦。

县城不大,车七拐八拐就到了站,木板上有着三个朱红大字——“敦煌站”。

已是薄暮时分,杭柳梅跳下车,甩着辫子左顾右盼地找人。出发前老师给她讲过时间地点,也做好了安排,按道理说在她下车的时候,研究所会安排同事接应她的。

周围有许多人在说话,还有许多人在喊人名,可是没有一个是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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