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听他们说是《南征北战》吧?”
“这部我还没看过,上次我睡过去了。走!咱们也去凑热闹!”杭柳梅说着就披上衣服穿鞋。
老姜赶忙拦住说,这怎么行?你现在是孕妇,大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我放心不下,不行不行。
杭柳梅已经开始梳头,哎呀我刚吐得难受,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的,就出去这么一次出不了事,说不定我转一圈就困了。
老姜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她去看电影。杭柳梅抱着老姜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从怀孕以来她过得最轻松的一晚。没看多久,杭柳梅就觉得饿,老姜一听,跑到厨房给她开小灶,没一会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疙瘩汤。
老姜特意把面疙瘩用筷子拌得细细的,像一颗颗面豆子,汤底是柿子鸡蛋,馋得其他同事边看电影边偷偷吞口水。杭柳梅胃口奇好,一口气吃了一大碗,既不胀气也不恶心。吃完靠着老姜睡着了,老姜把她架回去睡觉。
从这夜之后杭柳梅的孕吐就慢慢好转了。
肚子越来越大,预产期也越来越近。两边家人都寄来小孩的尿布、衣服和棉被。所里住宿紧张,妈妈婆婆不方便来照看,一切杂事都落在老姜身上。
老姜突然要出差三五天,实在是不去不行,他临走前细细叮嘱一番,这些衣服你不要洗放着等我回来,剩下的鸡蛋你每天记得煮着吃了,晚上往里面睡别在床边小心掉下来。。。。。。杭柳梅连声答应才把他送走。
她几个月前就已经暂停临摹工作了,现在帮着处理研究资料。这天刚工作完,站起身想把搬出来的书摞回书架里,手上稍一用力,下面就有异样的感觉,有什么顺着腿流下来,杭柳梅有些害怕。
她正站着不知所措,龚老师进来,一眼就看出她是羊水破了,连忙叫上其他同事把她送进医院。杭柳梅又慌又怕,直到躺到在病床上,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发抖,手脚冰凉得和床头锈了的铁栏杆一样。
等待宫缩的时候医生进来给她检查,要她褪下衣裤,龚老师坐在一边,杭柳梅不好意思,手脚慢了,免不了被大夫呵斥。
这还是绣春姐生孩子和莺莺看病的那个医院,杭柳梅看着熟悉的病房,手摸着床板想坐起来,却摸到了一排抓痕,她顿时不寒而栗,心里突然伤感,却难以向其他人形容。老姜答应过要陪我一起,他怎么还不回来。杭柳梅告诉自己是要当妈妈的人,不能娇气,可是越是提醒自己,越控制不住流泪。
龚老师看出她的心思却不戳破,温柔地掏手绢给她抹泪,安慰她说:“这是你第一胎,紧张害怕是难免的,刚医生都说了你条件不错,所以你就放心吧,没有那么可怕。一会人家叫你怎么使劲你就怎么使劲。疼的时候你就想,这是你的孩子也在努力,这疼痛是在帮助你们的。然后你就发现,还没怎么就生出来了。。。。。。”
杭柳梅点点头,她嗓子哽咽,说不出来话。她万分害怕龚老师离开,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龚老师的衣袖,她希望龚老师再多说一些,听着龚老师的轻言细语,她就没那么煎熬了。
龚老师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抚着她的头发和她继续聊天:“你看你们两口子,一个大眼睛一个高鼻梁,你们的小孩一定长得很漂亮了。名字取好了吗?姜云逸,听起来像是武侠小说里大侠的名字,这是给男孩起的还是给女孩起的?正巧,这个名字也有一个‘云’字。”
龚老师说到这,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提这一点,她刚也只是突然想起祁绣春的女儿叫“黄心云”。
男孩女孩都叫这个。杭柳梅并没有在意,她回答完就困得闭上眼,一路过来又累又怕,她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但她很快就被肚子疼醒,阵痛来得越来越密集,像是要把她的上下两半劈开,医生进来几次都说再等等。似乎又过去了很久很久,杭柳梅疼得都快失去意识,恨不得一头撞晕求个痛快,不知道这种酷刑什么时候结束。
看杭柳梅痛苦地跪在地上,龚老师出去叫医生,医生伸手给杭柳梅内检,说她什么宫口开好了,可以进产房了。
然后龚老师就不见了。杭柳梅被两个白大褂围着,两腿分开,痛感排山倒海地再次席卷她,她忍不住小声喊了一声,立刻被医生呵住,不要叫,越叫越疼,力气都用来叫了还怎么生得出来!那些叫的凶的都被拉去割一刀了,你能顺还是自己顺。
没有人在自己身边了,现在只有她和孩子。杭柳梅硬忍住,头发已经被汗打湿粘在脸上,她听从医生的指挥使长劲。每一次卸力她都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虚脱了,又想起龚老师说的这疼痛是来帮助她和孩子相见的,于是再提气咬牙坚持下一轮用力。
不知生了多久,医生说生出来了,呐,你看,你自己说儿子还是女儿?
杭柳梅看了一眼赤裸的孩子,气若游丝地回答,儿子。
奇怪的是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生完了,她当母亲了,但她怎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医生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杭柳梅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刚动了动手指,护士就把她摁下去说:“给你把孩子清理一下,一会还会让你看的。你家属呢?一会得来个人看着你,上厕所什么的别自己去啊。”
“我也不知道——”杭柳梅连无助的悲伤劲都没有了。后来被人推进病房,就那么光着由人清理伤口,她觉得自己就像过年时肉案上赤条条的猪。
幸好她是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生孩子的,要是早知道遭这么大罪,那还不知道害怕成什么样子。
第四十二章生离
孩子出生第四天,老姜终于赶回来了。他一进病房就看到杭柳梅坐在床边弯腰拍孩子哄睡。
“小梅!”老姜喊了一声跑到她们面前,带来一阵充满凉意的尘土气,走近后看清杭柳梅发黄的面色和浮肿的眼皮,他就知道她过得不好。
杭柳梅刚还冲着孩子笑,看到老姜反而愣住了,转眼就嚎啕大哭起来:“你出个差出到哪去了!你怎么才来!我生的时候你都不在。”
老姜一下子也红了眼眶,一直摇手哄杭柳梅:“别哭别哭,她们专门交代我了,坐月子不能哭,一哭眼睛就哭坏了。你看你的眼角怎么回事?怎么都是血红的?是不是生完孩子哭的?”
“才不是!那都是生孩子太用力眼球充血了,医生说得等自己慢慢好。”杭柳梅不管不顾眼泪越掉越凶,护士进来查房喝住她:“再哭可就回奶了!你娃就饿肚子去吧!”她的呜咽声立刻打住,抽着鼻子平静下来。
“就知道你也不是来看我的,你看吧,你儿子在那。”杭柳梅冷言冷语指了指孩子,老姜凑过去端详:“这么好的孩子,这就是咱们俩的孩子啊,这孩子真好。”
“你是看孩子,不是挑西瓜,你抱抱你儿子呀。”
老姜刚想伸手,又立刻缩回去,转身出去洗了把手,回来的时候边走边把手上的水在裤子上擦干,手背擦完了换手心,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向孩子。
他一手举着脖子,一手举着屁股,把孩子平平地端了起来,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孩子不舒服,轻轻挣扎着动手动脚,老姜就感觉手上的那团软肉好像要滑掉了,急得问杭柳梅怎么办呀,你快接着。
“他是个娃,又不是原子弹,你你你,你怎么这样抱孩子呀!”杭柳梅站起身帮他调整姿势,“你也抱过莺莺,怎么现在又不会了呢。”
这下终于抱稳了。杭柳梅幸福地坐回床边,看着他们两父子。
老姜一边逗孩子,一边看妻子。杭柳梅身上的棉衣棉帽都是家里提前做好寄来的,很明显杭柳梅不如她们预想中的心宽体胖,衣服穿在身上大了一圈,她看起来就像花生壳里藏了只没长好的花生米。
老姜心里不是滋味,害怕杭柳梅看见,转过头捏起襁褓的衣边擦掉一滴泪。
杭柳梅很快就被接回研究所坐月子了。老姜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一睁眼全是活。烧水、做饭、抱孩子、洗衣洗尿片,洗得老姜手上都裂开了细细的小口子,天冷水冰得骨头疼,老姜用胶带把伤口粘上接着干。
当时没有什么好东西,月子里能补身子的就是小米和羊肉。杭柳梅不愿意一直在床上窝着,自己爬起来熬小米粥和羊肉汤。做好了羊肉她让老姜一起吃,老姜说什么也不愿意,杭柳梅就故意不把骨头啃干净,都给他留在碗里。
老姜识破她的伎俩,吃了一次就不肯吃了,两个人你推我让,好好的羊肉汤都放凉了,还得重新去热。
休完产假就该上班了,带孩子成了两人最头疼的问题。敦煌没有保姆,也不是人人都有条件把老人接到这里来帮忙,光是住宿这一项就难解决。刚开始杭柳梅跑得多——她得给孩子喂奶。但临摹作画讲究全情投入,她总是这样中途打断,工作进度都拖延了。
没过多久她就回奶了,那就给儿子买奶粉吃,这样老姜就可以和她换班了。孩子渐渐长大,还是只能和莺莺当年一样绑在床边。老前辈劝杭柳梅这样危险,孩子现在会爬了,绕来绕去要是把自己脖子缠住就麻烦了。但她们当年也是这么做的。谁家有闲人,就帮忙时不时看一眼,要是没有,就全靠做父母的悬着一颗心,赌上运气,就这么无奈地养大了这些小人儿。
终于还是发生了一件事,让杭柳梅和老姜下定决心把孩子暂时送走。
他们的儿子和当年的莺莺一样,爬来爬去掉下了床,所幸没有摔伤,反而爬得更欢,自己一个人出了小院。恰逢同事不舒服回来休息,撞见这孩子往树林里爬,抱起他就去找老姜。附近有不少野狗野猫,要是中午没人,孩子就这么丢了或者伤到,他们俩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