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夫昨晚并没有休息好,一直躺在床上惴惴不安地听着门外的动静,生怕下一秒就有人提着带血的剑冲过来,“咔擦”对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刀。他在海上航行了大半辈子,靠着这片海域为生,送着一茬一茬的船客,混得如鱼得水,但顷刻间风起云涌,就像突然风平浪静的海面突起一遭暴风雨,也不是没有的事。老天爷可没告诉他,说他什么时候死。
这一心里慌张,心脏乱跳,眼睛闭着却再也睡不着,这么一捱,再一睁眼,就是清晨了。他稀里糊涂,精神不振,还知道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没有摸空,顿时心里一喜,原本耷拉着的皱纹都活了过来。
他惬意满腔,看什么都觉得可爱起来,负着手,踱着步,慢慢地在船上溜达着,他迎着朝阳和料峭的寒气,眯了眯已经昏花的老眼,突然生出一拜的隐秘渴望来,来充当对过去的忏悔。
这是对那将要到达的目的地上,住着的一只半妖的忏悔。
在以前,半妖是比集市上贩卖的奴隶更下贱的存在,就连像他这样贫穷的人家里头,都能有一只。
老船夫大字不识,专门经营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当时有人和他抢一只小半妖,他用了“富贵”这个老土的名字哄骗那只小半妖和他走。老船夫说是取这个名字就是对他好的意思,会让他一辈子都很快乐富贵。但其实当时在场的人都知道老船夫的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是老船夫为自己图个喜庆,为自己讨个彩头。
只有那只小半妖傻不隆冬地甜甜地笑起来,拉住了老船夫的手。
老船夫买他回来是来做鱼饵的。
那时有船客着急赶路,必须路过如愿海的外围海域,那里围着一群食人鱼,那些食人鱼妖异古怪得很,不吃死物的肉,非要吃活物的肉。老船夫惜命是惜命,但是富贵险中求,那船客给得可大方了,而且还出主意让他买一只半妖来当作路上的祭品,就可以通过去了。为此,船客再给了一锭金子。
在海上航行了几日,小半妖以为自己真的到了天堂,一看见老船夫就笑得眉不见眼的,嗓音稚嫩地喊道:“爷爷好!”
老船夫被他喊得心里空落落的,但是法律上说了,半妖是异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告诫自己这都是小妖怪装的,你愧疚什么呀?有金子重要?有你的亲孙子重要?杀人犯法,但是杀半妖又没有官府来抓你!它们就是货物啊!如今你养他带他让他喊你爷爷,已经够情深意重了!
扭扭捏捏像什么话呀!
到了那天中午,如愿海那个时候还没有名字,只是一片空荡荡唯有食人鱼的危险海域,在靠近中间那座岛屿的周边,海面风平浪静,一片祥和,可是等船一靠近,那些温柔得像个小姑娘眼波似的的水面徒起风波,水底下黝黑的东西浮了上来,一个点一个点连成一片,霎那间整个水面都黑不见底起来。
老船夫抓过来小半妖,看着水面,犹豫了一秒,就看见一只三尺长咧着满嘴的獠牙模样丑陋的黑鱼从水面窜了出来,溅起一大朵晶莹的浪花,它的尾巴有力,落下去的时候没有掉在甲板上,便用牙齿咬着床,接着又是一只,它在水面上借着张力,把身子一拍,顿时就腾空起来,像一只鹰一般。
海面一下子闹腾起来,耳边除了“啪啪”的水面撞击声、鱼出的刺耳的尖鸣以外,还有木头被啃咬的“咔擦”声。
老船夫在小半妖惊恐的目光里割开了它的手腕,一把把它推了下去,不顾它的大声哭喊,让水手立马从被小半妖吸引的食人鱼群里立马开走。
等驶出一大片距离,这才回了头。
远远地看见,原先它落水的地方,水面上渲染着一片血色。
惊魂未定的客人看见船已经脱离了那片危险的海域,连声夸赞老船夫眼力好,技术高。船身虽然有些损毁,但平日里绕过那一片海域所浪费的时间得到了弥补,去下一个港口时间充沛,等过一会儿用钉子钉几块板子,再找个地方修理一下,接下来的一路,也就没什么大碍了。
老船夫压根没听到船客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客人欢喜的神色也跟着礼貌地笑了笑。
他耳朵里交织着两道并不存在的声音。
“爷爷好!”
“爷爷!——”
老船夫仰头看了看天,还尚未完全亮起来,在这幽旷的天地,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两道同一个人出,却截然不同的声音。
他眼底干涸,流不出眼泪了,他已经彻底老了,要说还有什么愿望,除了给家里挣钱以外,就是来这如愿海的周围转悠一圈,现在半妖都聚集在这里,不知道能不能看见他的富贵。
他依旧负着手,站在甲板上吹风,觉得一晚上没睡好,这心理素质也跟着差了起来,叹了口气。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半妖,不就是用来杀的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可是老祖宗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道理,还能有错吗?
人人都说半妖歹毒,半妖邪恶,半妖下贱,还能有错吗?
还能有错吗?
老船夫觉得没有,他只是想来看一看他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