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家是蒙古人?那怎么在这深山里生活?”田下感到非常惊奇。
塔斯哈看着他摇摇头不吭气了,过了一会儿他说:
“奶奶嘱咐过我不要在外人面前唱蒙古歌,我可以把歌词改成汉字。”塔斯哈说。
“我是外人吗?我们是一家人,塔斯哈。”
田下真心实意说:“塔斯哈,你教我唱好吗?”
塔斯哈站住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学这歌。
“回到日本后,想塔斯哈了,我就唱这歌。”
“就好像你教我说日本话一样吗?”塔斯哈问。
“对!我教你日本话,你教我唱蒙古歌。以后,听到日本话,你就能想起我,我唱这歌就能想起你。”
于是空中飘起了塔斯哈稚嫩的童音。
“啊……塔斯哈……勇敢的塔斯哈……”
这天中午饭后,在厨房乌仁图雅手把手教他做饭:“记住了吗?”
田下说:“第一步,先把腌制好的野猪肉煮烂,第二步把煮烂的肉剁碎了,第三步把咸盐炒熟了和肉蓉拌起来继续炒。第四步,用蘑菇水和玉米面搅合一起慢火熬。。。。。。然后……”他迟疑的看着乌仁图雅。
乌仁图雅笑了:“然后肉蓉玉米粥就好了。”
回到屋里,乌仁图雅说:“等巴图鲁回来后再走,走的时候给你带点做好的肉蓉,你回到日本照着法子做,你说日本的人参很贵,走的时候给你带一些送给你父母,能带得动就再带一些虎骨酒,你的伤好得快全凭这些啦,山里人家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带。”
田下感动的把头压得低低的连声道谢。
他本来想等到天气暖和起来雪消了再去找一下笔记本,但是这里的气候环境很奇特,阳面的山坡绿草茵茵百花齐放了,背面的树林里却还有厚厚的积雪,稍远一个山顶,厚厚的积雪已经变成冰层了,好像常年都不会融化,像极了日本白雪盖顶的富士山。
塔斯哈早早的吃了饭一声不吭跑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要有昆仑在他身边,老猎人似乎也不担心塔斯哈的安危。
田下心里清楚,在这里,他们是主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他们都熟悉的就像自己的手指一样。
他心情不知为何无法平静,不知不觉走出大门慢慢向树林走去。门口虽然也有树,但比起前面那片大森林来讲,这里是阳光最充足的地方了。这里抬头就能看见蓝蓝的天空和散淡的白云,跨过前面那条窄窄的小河就进森林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康,心情却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痛苦。老猎人一家越对他好,他负罪感越强,思想越凌乱,他的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灵魂,这两个灵魂不止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厮打。
有一个灵魂觉得自己像无耻的小偷,在偷盗过程中受了伤奄奄一息却被善良的主人救回,并且得到他们的精心护理。他们这样以德报怨更显得自己多么无耻,多么龌龊。
有一个灵魂认为自己没错,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服从天皇的旨意是义不容辞天经地义的,来中国考察是对天皇尽职,如果为此死了,也是为大日本帝国捐躯,为天皇尽忠!
如果那天被狼吃了,我是光荣的,我的家族会为此感到无上荣耀,对,我是为国家而亡。
如果那天被狼吃了,我的父母怎么办?我的妻儿怎么办?谁该为我的死负责?
田下,你没有被狼吃掉,你为了逃命,把天皇迫切需要的重要资料丢了,你是个胆小的懦夫,你是大和民族的败类!
田下,你没有被狼吃掉,你被中国人救了,你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你是幸运的,你被善良的中国人当家人一样照顾着,即便在自己的国家,也没有人如此善待你。
田下,你赶快找到笔记本,把它带回日本奉献给天皇!
田下,快回来吧!笔记本找不到了,活着最重要,父母都老了,太郎还小,一家人等着你照顾呢!
两个灵魂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扭打着,把他折磨的筋疲力尽,他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任凭两个思想你来我往。
睁开眼睛环顾四周,这才现不知不觉自己跨过小溪走过了小树林,马上就要进入大森林了。
他扭头向窑洞方向远远望去,除了树干就是树冠,凝目细观,依稀能看到那片灰白的岩石,却也是忽隐忽现。在这里已经住八个月了,那几块石头他已经非常熟悉,如果陌生人站在他现在这个位置,完全想不到大石头下会有人家。
岩石上方草木繁茂,各种植物从岩石的每处缝隙生长开来,和周围的树木相互交错融为一体,下面的十个窑洞被这天然的绿色屏障保护的严严实实。这个院子就像披着绿色伪装服的狙击手一样,静静的横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刚吃过午饭,山里云雾虽然在这个时间段稀薄了不少,他甚至能循着声音看清树枝上飞来飞去的小鸟和翩翩起舞的蝴蝶。但树与树之间那茂盛的树叶波涛似的浓绿闪闪光并不断摇晃,折射过来的阳光刺着他的眼睛,分割着他的视线。他收回视线踩着厚厚的腐叶慢慢向前走着。
树林里的各种小鸟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聚集在这里,它们叽叽喳喳喧闹着,仿佛在用不同的叫声吵架或者唱歌。走在这样百鸟齐鸣的树林里,人不会感到嘈杂,反而感到身心愉悦。就连每天吵醒他睡觉的“邦邦”叫声这时候也响了起来,他知道肯定又有几只松鸡在这里聚集,达哈苏说又到了松鸡繁殖的季节了。
他疑惑为什么本该生活在大草原的蒙古人却把家掩藏在这片广袤的森林里,虽然背靠大山,但是这座山就像给他家专门生长一样,山势不高不低,和周围同样不太高的山岭比起来,它就像是杂乱嶙峋的乱石中冒出的小蘑菇头一样毫不起眼。又好像是冥冥中有人把这个小山移到这里就为了修建这几个窑洞,然后周围再种下一棵棵稠密的大树把这个小院子隐藏起来。
这些大树是自然生长的?还是人工种植的?如果人工种植的,那么这些粗壮的大树最少也有几百年以上,什么人在此种的这些树?有什么意义?他不止一次思考着这些。他觉得老猎人一家就是个谜,一个无法猜透的谜。
每当他们打猎归来,他尽可能的从远处眺望,寻找窑洞位置,但大森林茂密的树冠纵横交错在头顶上方这片蓝天下,冬天这些树冠像一张巨大的网遮住这里的一切,人在里面行走,就像一望无际的灌木下穿行的蚂蚁,任凭怎么走,也走不出纵横交错的枝枝娅娅。
现在是夏季了,走进这里,就像进了绿色的海洋,或者进了绿色的童话,抬眼便是满眼碧绿,树叶把天空都遮挡得严严实实,更看不到家的位置了。
前几天清晨他和塔斯哈在这里采过蘑菇,清晨森林里各种植物被浓烟般的氧气包围着,人在其中犹如进入梦幻世界,薄纱般的晨雾在林间缓缓流动,缠绕着每一棵古老的树,古树上爬满开着各色花朵的古藤,千姿百态的花经过这些晨雾环绕,美轮美奂犹如仙境。
在其它地方,尤其是松树茂盛的山坡,在下雨的第二天早晨,人们会在太阳升起之前采摘刚刚冒出来的蘑菇。而在这里不需要等到下雨,森林里厚厚的落叶下,不时地会看到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小伞,这里的蘑菇肉咚咚的像极了草原上洁白的蒙古包。
那天早晨,他俩一会功夫就采了满满一大筐。他看着满筐子肉敦敦的蘑菇感慨自己为什么没有生活在中国,塔斯哈说:“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啊,太郎也一起来,我们每天一起采蘑菇,我教他射箭,教他套兔子。”
“那天听到塔斯哈说出那样纯真无邪的话,自己的心里为什么触动那么大呢?感动、向往、甚至参合着嫉妒与无奈。”他一边溜达一边回忆着那天早晨自己的心思。
“田下啊!你嫉妒巴图鲁一家生活在这么富饶的仙境般的地方,你苦恼自己不是这里的人,你把对天皇想盗取这里资源的疑虑变成赞同,你和天皇一样存在一颗贪婪的、想把这里据为己有的心……”他自我腹诽着,自我嘲笑着,也自我悲伤着……
这片森林实在太大了,每次和他们出去打猎,他都刻意辨别方位,试图找到出去的方向,尽管每每想起他的遭遇会让他不寒而栗,但他想独自寻找到出路的这个想法就像他的血液一样时时在他身上流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