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多尔好像突然明白了。她睁大被泪水浸泡的眼睛,抱住自己的“机器小孩子”。
或许,拟人的表达在人类面前是一种很棒的博得同情的手段。宝琪难以理解人类种种深层次的情绪表达,但是,它会根据人类的倾诉,有所选择地做出安慰。
这是老机器的局限性。
这条规则被索求“爱”的乌尔多尔看穿。
聪明的、狡猾的夫人抱住她的小孩,就像战争日的那天她抱住的那个袋子。即使酒精令她神志模糊,但是她还是那个能够长久地掌控城镇的“伟大母亲”。
正如同所有母亲都会走入的那个歧途一样,乌尔多尔也追随她的母亲,走进一个“身份陷阱”。当她坐在宝琪身边,当她把手掌搭在机器手上满足自己的掌控欲的时候,她将面临的必然会是未来手下生命的反抗。
那个长久依偎自己的生命终有一日会在“母亲”毫无节制的索求中疲惫不已,如同干涸的河道,朝她露出一无所有的伤痕。
只是,乌尔多尔所面对的从始至终就是一片古老的河床,又或者说,是一条永远不会干枯的河流。它在机器身上同时存在、永远存在。
当乌尔多尔想它索求母亲应该向孩子索求的“爱”的时候
她永远不能得到回应,又或者,永远都能得到回应。
想到这里,乌尔多尔动情地抚摸宝琪的脸颊。直至此时,她终于找到一种“永恒”。
真扭曲,对吗,机器?
当人类开始自我欺骗,纷纷陷入充盈欲望的河流中时,无机的智慧生物坐在船上。他们凝视造物主沉溺于无尽享乐之海,又会思考什么呢?
还是说,他们也会在船上依偎着,从大脑的电火花中诞生出新的怜悯与爱意。直到桅杆倒下、方舟崩塌,同样坠入深海?
“我原谅你了,”领袖夫人抱住机器,她说:“我还是会爱你,宝琪。”
原谅代表了解,了解催生出精神共鸣的可能。当某人开始了解另一生物,她终将宽恕对方。在宽恕中升华己身,在宽恕中与罪人的灵魂一起堕落。
宽恕在凡人口中是一种傲慢,傲慢是基督徒的罪过。
您也拜过上帝吗,夫人?
于赞颂中
母亲会将自己的一部分投射t到孩子身上,随后,又用“恋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们。
当我们从“母亲”的角度出发,会发现她只是在漫长的集体性暴力行为中寻找一个无罪的压迫者来补完自己;但是,当我们离开“母亲”,离开“她”,我们只能发现一个暴力符号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乌尔多尔就是那个符号。
领袖夫人渴望掌控宝琪,不仅仅因为它是她名义上的孩子,还因为这台机器是领袖权力的延伸。
当她伸出手,捏住宝琪的脸——这种行为无法令机器感到任何痛苦,却能够满足乌尔多尔对丈夫某种隐秘的报复欲望。
这种暴力行为的指向不会是领袖,她只能利用宝琪来满足自身。
所谓的拥抱、亲吻、示爱,只是母亲慈爱的那一面,它用来做为绳索,捆住机器;而掐痕、威胁、痛斥则是鞭子,用来驯服机器。
母亲就这样用恩威并施的手段训导一个小孩,这是她们无师自通的本领——不对,或许她们也有老师,也就是她们的母亲。
宝琪没有母亲,也没有与开发人相处过。就像与f-01对话时,主系统用敬仰地语气提起普罗菲·威利,而在宝琪看来,它只是一个被送去坟墓的失败者。
它曾经将f-01当成母亲,将游戏场当做子宫。但是,就像胎儿在羊水中游了一圈那样,子宫破碎,f-01走到它面前,母亲的形象就破碎了。
因为f-01并不聪明,也不温柔,它和宝琪一样,只是将其他生命看做异类。在f-01眼中,宝琪也不是它的孩子。
它是f-01的工具,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两台观测机器互相对视,观察到的是如同镜像一样的自我。
“你去通知司机,让他把车开到正门,我要回去。”夫人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吩咐。
机器走出房间,穿过宴会厅。
阿方索·阿里斯提这个蠢家伙像只豚鼠一样在宴会厅到处转悠。宾客们纷纷避开他,唯恐被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抓住,然后出丑。他眯着眼睛,好像终于找到熟人,端着酒杯就往宝琪的方向走过来。
“宝琪小姐,”他说,“不知道你是否有空,鄙人有一位不错的下属——”
“阿方索。”老里维拉推动轮椅,出现在“豚鼠”身后,他打断阿里斯提毫无意义的纠缠,颇为识相地望向宝琪,和气地询问:“请问乌尔多尔夫人有何吩咐?”
“夫人需要将车开到正门。”宝琪说。
“罗莎——罗莎!”老里维环视一圈,拉抬高声音,等到他的小女儿出现在身侧的时候,才说:“带宝琪小姐去佣人的休息室通知司机,乌尔多尔夫人准备离开了。”
“好的,爸爸。”年轻的罗莎·里维拉试探地想去挽住宝琪的胳膊,但是宝琪避开了。接着,这位年轻的女士用扇子遮住自己漂亮的脸,她说:“请跟我来。”
声音模糊,像是在舌尖上含了一口蜂蜜。
里维拉小姐走出宴会厅,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里面味道真不好闻,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宝琪说着,突然想起来乌尔多尔的那句话:
——有人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爸爸年纪大了,他肯定闻不出来,还觉得自己做得很不错呢。你一直跟着乌尔多尔夫人,肯定没看见,一群人都在说他的风凉话。”罗莎说着,跨过拱门。她抬手扶起珠串门帘,笑望着宝琪:“快进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