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那个下午,她抱着洋娃娃站在球场边,逆着夏日阳光,气得脸颊鼓鼓。脸上的细小绒毛似乎也立了起来,像喝饱水的水蜜桃。他有些心虚,为了哄她,只得陪她玩会儿。
“我跟朋友也没法踢球了,只能陪她玩扮家家酒,姐妹茶话会之类的。几个男孩子硬着头皮陪她扮公主,跟她聊迪士尼哪个王子最帅。”
周医生会心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每天都得带她踢球,不带就要告状,我就让她自己蹲沙坑里玩。她倒也不吵不闹,就盼着我们偶尔能陪她玩t扮家家酒。时间长了,有小孩子起哄,说是我媳妇。小孩子哪懂什么媳妇,就是爱瞎闹,我并不觉得怎么样,大概是因为我从没把她当成妹妹。”
“听起来你并不讨厌妹妹。”
“没有人会讨厌她。”
“那对继母有转变吗?”
“有吧。她后来怀孕了,有一次我看见她在厨房里哭,她是个要强的女人,随时随地都精神百倍。哭的时候像换了个人,精气神全没了。起先我不知道她哭什么,就觉得莫名其妙,当我不小心看见父亲和保姆偷情,我才知道她哭什么。我忽然有些可怜她,我妈走出来了,可是她陷进去了,忍辱负重地呆在我爸身边。虽然我觉得她自找的,可是也同情她。”
周医生隐隐觉得不对,似曾相识的剧情走向,像一部电影的上下集。
“细想起来,从小到大陪伴我的,一直都是妹妹。爸工作很忙,半年都见不了几次。我妈后来嫁到德国去了,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相处最多的居然是那女人和妹妹。那女人对我就是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基本不管我。我感觉她刻意把我排除在家庭之外,不想让妹妹跟我接近。”
他哼笑一声,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情,“那怎么可能,我当然要把她的宝贝女儿拉到我这边来。妹妹又这么好哄,她渐渐的开始依赖我,连一块糖都要跟我分享。那女人只要给她什么,她都会问哥哥有吗,要带她去哪里,总会问哥哥去吗。每当这时候,那女人都笑得很难看,这是我小时候最开心的时候。”
“听起来像你把妹妹当成你跟继母赌气的工具。”周医生忍不住腹诽,小小年纪就有了如此心机,太过早慧往往会导致性格缺陷。
他矢口否认这一点,“怎么可能,妹妹是我们家的粘合剂。”
周医生试图理解他这句话,似乎是妹妹挽救了他与继母的关系。但从他讲述的内容上来看,他这人傲慢且偏执,从小便封闭了内心。继母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能从他单方面的叙述中得知,到底客不客观,旁人无从知晓。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非常不喜欢继母,甚至对父亲也有怨气。那对亲生母亲呢?周医生问:“母亲呢?一直没跟母亲联系吗?”
“我联系过,那女人带着妹妹刚来家里时,我就打过电话给她,说爸爸带回来一对母女,我很讨厌她们,让她带我走。她气坏了,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他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浅笑了一下,又说:“一个留过学的大家闺秀,竟然懂这么多脏话。当时我吓傻了,我很怕她生气,怕她哭,每当她抓着我不放,对着我诉苦时,我都觉得是自己的错。她说她后悔嫁给爸爸,她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总会想是不是也后悔生了我。不过没关系,我觉得她不嫁给我爸也挺好,我又不是特别想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父亲失职,母亲缺位,父母双方只关注自己情绪,而忽略了小孩子也有人格,进而无意识得将战火蔓延到小孩身上。他代替母亲将恨意转移到继母身上,童年确实不愉快,这让周医生更加怀疑,他会不会下意识得用妹妹去刺激继母。
周医生问:“后来就没跟母亲联系了?”
“后来不敢给她打了,怕她受不了刺激。她也没再联系我,可能真挺后悔嫁给我爸的,也可能是气不过自己输给一个小镇出来的女人。我理解我妈,毕竟自尊心强,哪像那个女人,看着老公玩保姆也能忍气吞声。”
“有没有想过再跟母亲联系一下,一起聊聊以前的事,双方说开了,你母亲放下,你也就放下了。”
他脸上出现细微的感情变化,有一些温柔流淌在眉目间,“其实我十四岁时又见过她一次,那年外公去世,我回去了一趟,我妈也从德国回来了。她胖了,身边跟着个德国男人,一个混血小女孩儿。她开始没认出我,以为我是哪个兄弟的孩子,都说我跟我爸长得像,但她竟然没认出来。她看起来很幸福,又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样子,对丈夫对女儿特别温柔。幸好家里人没拉我去跟她相认,她后来也认出来了,跟我说了两句话,特别尴尬,没话找话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所以没必要,不想打扰她的生活。”
周医生认为他对母亲有深切的依恋和失落,但不敢接近,不愿面对母亲情绪失常的一面。也许这是症结所在,她先把这个问题放置,不再强求,请他继续说下去。
“我跟妹妹去美国读书。我看着她一点点长成少女,陪着她度过青春期。她的青春期也是我的青春期,我很享受她对我的依赖,让我觉得自己强大并被人需要。我想要对她好,就放任自己无节制地对她好,结果越来越无法克制。”
周医生惊讶不已,试探着说:“听起来像我对我女儿的爱,一种亲情的表现。从你刚才的描述来看,家庭对你童年影响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