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彼此一无所知,自然也不曾交谈。他默默注视她良久,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悄悄跟在她身后。
他或许想过她终于有一天会回头,注意到他,但他更宁愿她永远一无所知。天性内向的他只有沉默的爱好:集邮,种花,骑很远的车到郊外录下水流的声音。他似乎错过了一些东西,比如喜欢上一个人之后下一步是什么,比如怎么让自己喜欢的人注意到自己。
很多时候就是如此:愈是迷恋一个人,愈是把自己藏在深深的角落里,希望永远不见天日,希望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有那么一个距离,只有自己知道。
空气里的湿度消去他的脚步声,连身影也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镜头在轨道上滑过,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冷静的角度;另一个摄影师架着斯坦尼康,镜头彷佛有了呼吸,满怀感情地记录下她每一丝的喜悦,又怜悯地带过很远处雾气里的他。
从监视器上唐棣文看见镜头下的岳江远,削瘦的背影,肩膀绷得很紧,他紧张,无论是戏里戏外,他都紧张。和两边的树木相比他显得孤独而渺小,又因为那无法表达的迷恋更加孤独渺小,甚至连远方那一抹红色都要比他鲜活饱满。
一棵棵白杨树缓慢地被岳江远甩在身后,但是在唐棣文看来,那些树却是在飞快地掠过,飞快,快得像自己身处飞驰的夜车上,看远方人家的灯火流星般闪过。那些光旋转翻腾,变成眼前的树,树木又消失,背影无限地扩大。
岳江远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他移开目光,注视着一旁另两架监视仪。早定好位置的镜头给的是平视角度,平静地记录着她越走越近,相对的,十米之外的他也被忠实地记录下来。
唐棣文犹豫了片刻,对简低声吩咐一声,简会意,让另一个助理跑到摄影师身边转述唐棣文的话。就在下一刻,先前还是柳婧特写画面的监视仪上镜头一拉,他们看见岳江远的脸。
他看见他的目光——演技几乎没有,他正竭力表现出那小心翼翼的爱恋,但藏在眼底的迷恋落不到合适去处,只能纷乱地呈现出来。可是画面上的岳江远的神情刺痛了他,那种没有去处的青涩迷恋,是不求回报的义无反顾。
所以即便是唐棣文,都有一瞬的被迷惑,好像这个年轻人演技好得真的足以惊倒众生。
若干年之后岳江远再看到那部电影的几个版本的海报,他从中挑出一张,蒙蒙雾气里,年轻男人的背影孤单萧瑟,远处的那个一袭红衣的女人是他生命里的光。他笑着对同样身为导演的一个后辈说:“其实最初就该是这样的,我只是个不需要露面的替身。这张海报可能离唐棣文的本意更近吧。”
然而一切还是改变了。最初设想的那个不起眼的背影最终定格成正面的特写,记录下一张脸庞。
正如所有注定的改变都从最细微处开始。这一次它也不过源自唐棣文对身边副导的一句低语:“剧本要重写。”
那个长镜头只来得及拍一次,雾散了,阳光异常明媚。
旅馆的房间里乱成一团,纸张杂物摊满整个套间,惟有那张双人床异常整洁。岳江远靠在床上,用遥控器一遍又一遍百无聊赖地换台。正是夜里的黄金时段,连续剧演得轰轰烈烈,但是没有一部能够让岳江远静下心来看足五分钟。直到已经换了第四遍,他才把遥控器扔开,频道停在音乐台上,声音小到不能再小。
手机的铃声轻易地盖过电视的微弱声音。岳江远瞥了眼唐棣文留在床头柜上的手机,迟疑了片刻没去理会;但电话固执地响着,终于让浴室里的唐棣文听见:“帮我看看是谁打来的。”
“哦,是简。”
“你替我先接好了。”
岳江远才说一个喂字,简已经听出是他,语气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是你啊。那正好,孙耀阳导演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你放心吧。”
原先还漫不经心的岳江远听完她的话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处理好什么?怎么回事?”
“你要留在这边拍片,就不回他那里了啊。对了,孙导对你印象还满深,特别夸你……”
情急之下岳江远出声抢断她:“怎么回事?我机票都订好了,你这是干什么?”
简显然是早有准备,何况面对的人是岳江远,答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我把结果告诉你,其他的让我老板向你解释吧。我只晓得计划改变了。还有啊,我另外给你开了一间房间,你象征性搬动一下……”
“等下。你明明告诉我只替一个镜头,现在又是怎么了?你们……”
门铃偏偏十分不凑巧地响了。
岳江远不得已下床去开门。简耐心十足,做好了面对岳江远任何反应的准备:“我好像听到门铃了,你先挂了电话开门去吧……喂,喂?喂喂?岳江远,你怎么了……没事吧……喂……?”
这个时候岳江远其实已经听不见简正在说什么了——他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忐忑得如同闯了祸的孩子的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他可能才从别处赶来,却又尽力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也好显得不那么慌乱。
还不等岳江远开口,门口那人脸上浮现的意外的尴尬已然说明一切。他下意识地后退,开始挂起熟练的微笑:“我按错门铃……”
岳江远点了点头,简忽然的一声大喝提醒他手机还没有挂断,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抓狂:“你人呢!”
他忙应声:“我在开门。有人找唐棣文,我等下打给你。你我之间的问题还没完。”
听到最后一句简骇笑一下,语气才转为严肃:“是不是沈约回来了?让他来找我。”
挂了电话,岳江远抬起头再次注视面前神情极不自然的沈约,各种情绪都在面上,让他的脸色很不好。岳江远轻声问他:“你是沈约?”
“是。”
“简请你去见她。”
沈约脸色发白,犹豫反复一阵,还是问出口:“唐导在不在?”
“在。不过你可能要等一下。简找你,晚点你再过来吧。”
“昨天是个意外……”
“我不知情,你最好还是等他从浴室出来亲口向他解释吧。你可以进来等。”
沈约反而更退了几步:“不用不用,我先去见简。”
说完他快步走开,岳江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一朵自嘲的冷笑开在嘴角,摇了摇头,重新关上房门。
唐棣文披着浴袍踏出浴室,就看见岳江远一声不吭地收拾行李。他暗暗皱眉,找到眼睛戴上:“你不是才把行李打开吗?简在电话里说什么?”
岳江远的回答与问题完全无关:“沈约刚才来找你,可能是要解释为什么昨天没有回来,但后来被简找去了。”
唐棣文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简单地嗯了下,又说:“你还没告诉我简在电话里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