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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匪夷所思(第1页)

我现在在大漠呼啸的北风中回忆当年生的这一幕仍然能感受到丽阳公主的震惊,她得知自己就是那个被炸飞的红蓼和秋蓼千雪竟然是一对同父异母的姐妹时,她本能地出一声尖叫,那声尖叫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扎进我的身体,我感到深入骨髓的疼痛。当黄嬷嬷将她拉过来、撩起她耳后的鬓亮出她们姐妹一模一样的红胎记时,她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千雪没有哭出声,但是她的眼泪已经奔涌而出。她抽泣着将丽阳公主抱住,姐妹俩哭作一团。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她们,谁也不想劝慰她们,知道此时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无用的,就放任她们撕心烈肺地痛哭。丽阳公主突然停止了哭泣,她用力狠地擦拭着鼻涕与眼泪,然后痴坐在昏暗的宫灯下:“秋蓼,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你姐姐红蓼?”千雪点点头:“是。”丽阳公主的眼泪又默默地流了一脸:“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千雪说:“时候没到,你这样子火爆脾气我怕你心里藏不住话,露了老底。”丽阳公主抬起红肿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我:“你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你明明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还要和我谈情说爱还要同意和我订婚、成亲?”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红蓼,你也别激动,我会将前世今生的往事全部向你和盘托出,我一定会这样做。只是,时机没到。”丽阳公主愣怔了一下,仿佛受到寒冷的刺激:“还没到?那要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忽然灯笼熄灭了,一缕月光像刀一样从廊檐下戳进来,将屋子里的人照成雕塑。丽阳公主无力地趴伏在桌案上肩膀不停地抽搐,她突然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地暴出一声绝望的嚎叫,然后仰面倒在地上,脑袋正在砸一只荷花缸沿上,出瓦片一样破裂的声音。我吓了一大跳,大家慌忙扑上前托起她,血水从她脑后静静流下来,地上很快汪了一大片红油漆似的凝滞血水。我疯狂地叫着她:“丽阳公主,大公主——”丽阳公主突然睁开眼,陌生的疏离的眼神让人害怕。她动手将我和千雪托在她腰间的手掰开:“放开,你们放开,放开呀——”我诚惶诚恐放开手,黄嬷嬷上前蹲下来:“红蓼,你没事吧?快,你们去拿药啊?”丽阳公主狠狠搡了她一把,缓慢地安静地坐起来,就一直坐着不说一句话。有女仆拿来药膏给她包扎伤口,她挣扎着推开了千雪:“我不痛,我不痛,我真的不痛。”她将头抬起来,眼神里有一种小女孩式的娇嗔。黄嬷嬷吓了一跳:“大公主,大公主——”她紧紧握住丽阳公主的手,丽阳公主狠狠推开她,冷笑着:“哼,我是丽阳公主?丽阳大公主?”黄嬷嬷连忙说:“哦,红蓼,我的红蓼姑娘。”她将丽阳公主当成红蓼哄着:“红蓼,红蓼——”我一言不果断有力地替丽阳公主包扎后脑勺上的伤口,千雪说:“不行,这样不行,她其实伤得很重,一定要去太医那里看——”我替她包扎好,用力在她下巴下扎紧,然后在她面前蹲下:“来,快趴上——”

丽阳公主非但没有趴到我的后背上,反而跳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她那一脚踹得真狠,她也同时跌落在地。她投向我的那一道目光凶狠而歹毒,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当然也像刀子一样割得我脸火烧火燎地疼痛。宫里仆人们来了十几个,一起动手架着丽阳公主离开了昭明宫。我和黄嬷嬷对视了一眼,千雪悄悄地说:“宫里越来越不安全,我不能离开皇爷,更不能离开红蓼姐,她是个马大哈的人,稍不留神就会死于非命。”黄嬷嬷说:“目前我的身份没有暴露,我担心你,担心只是苏大人,他的身份远比我们复杂。”我瞪了她一瞍:“你怎么知道你的身份没有暴露?成天在太初宫刀尖上行走,奸细遍地都是,你能夸出这样的海口?”黄嬷嬷脸上充满了不屑,从这一刹那神态里隐隐现出一种女侠风范:“我怎么不知道?你说宫里什么事我不知道?包括你苏锦书——你别和我争,你还没到时候。”她说着撩了一下散乱的额:“你们各就各位,然后等我消息。”她转身像一阵风似地要离开,千雪拦住了她:“告诉我,我爹苏子春此刻在哪里?我现在想见到他,请安排他到建邺城里来。”黄嬷嬷斩钉截铁地说:“等我消息。”我和千雪目送她匆匆离去,心里怅然若失。几乎与此同时,从她消失的廊檐上,在斗拱飞檐之上出现了一只赤乌鸟,就是吴国的神鸟赤乌,它有节奏地扇动翅膀出拍书一样的声音,然后歇落在雕梁画栋之上。它似乎并不焦急,在那里跳来跳去。我按着与毕飞羽的约定取来一把草籽用手托起,它先是绕着我在头顶盘旋了几圈,最后收起翅膀扑楞楞落下来,旁若无人地啄起草籽。这个细节让我知道这只赤乌鸟正是毕飞羽单单用来传递情报的。他跟我说过,如果是平常吴国常见的赤乌鸟,它们全都用小鱼小虾或者是螺丝来果腹,对花草种籽视而不见,只有毕飞羽专门喂养的赤乌鸟才食草籽。赤乌鸟轻轻在我手心啄食,我捉住它橘子黄色的细腿,果然上面绑着东西。取出来一看,是一块彩锦。

这是一块晚霞红彩锦,用精美的纹饰勾勒出凤凰图案,精美得令人怦然心动。我认出这是一块蜀锦,只有蜀国才有这样漂亮动人的彩锦,上面用黑漆写着一行字:

十一月初六丑时,清凉山清凉寺见。

盖在字上的是一枚浅浅的我最熟悉的麒麟帖,我突然冷汗淋漓,我断定这并非毕飞羽所为,而是有人巧妙利用了毕飞羽习惯手段利用真实的赤乌鸟向我传递假情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就意味着毕飞羽可能被人为控制。我剪下一角向宫中裁缝确认,这是一块蜀锦,但是这不能说明什么。我猜测它的出现可能与叛逃的周慕郎有关,我甚至确认周慕郎极有可能是假叛逃,是他与宫中联手设定的谍中谍,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诱我出手。我带着这块蜀锦来到南宫,皇爷的狐惑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他双目紧闭卧在龙床上。我查看了很多医书,知道狐惑病口眼与肛门全都溃烂,我给他开了药方甘草泻心汤他却一直不肯服用。他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我跪在龙床边伺候服药。他突然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那种陌生的眼神让我恐怖,因为那眼光像一把剑一样直插我心底,让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道寒光照亮。他的眼光像回光返照一样,随着他出声嘶力竭的一声惨号他头痛得在床上打滚:和从前一样他双手捂住太阳穴部位在龙床上滚来滚去,看上去十分滑稽。你无法想象平时威风凛凛比皇上天子还要尊贵的二圣皇爷,现在就一身落叶黄襦衣在龙床上翻滚,并且嘴里唉哟唉哟叫唤着,你如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就是坐着香步辇出行的一言九鼎、垂帘听政的皇爷。我一时还在愣怔的时候,无为子突然点拔我:“左御史大夫,你到是给皇爷把把脉啊?他这回痛得可真要命哪,他哪一回痛成这样?”

无为子的话让我蓦然一惊,但是在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我一言不给皇爷配药,不是空空道人给我的老方子,而是我独创的甘草泻心汤。这回我加了足量的头痛药,不仅有川芎和丹参还有藏红花,那是来自西域的良药,当然更多的还是甘草。但是这一回足量的猛药并没有药到病除,皇爷仍然在叫唤,只是他不再翻滚,叫唤也变成了呻吟。我觉得我入建邺城这两年医术越来越糟糕,到现在不但为奸还是行医全都糟糕到不忍直视,但是皇爷却一直待我慈爱如初。期间有过反反复复,但是最终他仍对我疼爱有加。其实此时我已心不在焉,我狐疑地盯着皇爷,他仍然出有节奏的抽搐,时不时呻吟一声,那是有气无力的呻吟。我狠狠心不再搭理他,转身从南宫出来。这一日南方的天空一片湛蓝,蓝得像蓝竹布一样的天空水洗过一样清洁无尘,只有一朵两朵雪白的云彩停在那里,如同擦洗云母石的棉花。鸟鸣一波一波从耳畔响起,风吹树摇芙蓉花落,满地都是浅粉色的芙蓉花,在芙蓉树下铺了厚厚一层,看上去美得触目惊心。我在芙蓉树旁站立片刻,无为子却匆匆跑过来站在宫殿一角招呼我:“左御史大夫,皇爷召你。”我匆匆回到南宫,皇爷孙佩已经被人扶起来端坐在龙床上,他的脸色仍然焦黄如蜡,干瘪的嘴唇往口腔收缩仿佛牙齿已经掉光,有一缕口涎从豁口流出,滴落到襦衣上。因为没有戴帽子,髻零乱松散,遮蔽了他昏花的老眼,一刹那间的苍老让人吃惊,原来苍老是生在刹那之间。

我一进寝宫皇爷的眼光就落在我身上,仍然是过去那种充满怜爱与仁慈的眼光。一个一生征战、杀人不眨眼的毒辣之人,他每日所做的第一桩事必定是焚香敬佛,他真的是一个捉摸不透、匪夷所思的男人。他的眼光让我分外难受,我在龙床旁缓缓跪下:“皇爷服了药可好些了?”我动手帮他按摩脚底,他突然老泪纵横,脑袋伏在锦被上哭出了声,直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从没有见过皇爷脆弱成这副模样,任凭他鼻涕眼泪滴了我一手背。我说:“皇爷还是躺下休息,我安排御厨给皇爷熬药。”皇爷似乎生怕我离开,他瘦得鸡爪似的手掌攥紧了我的手,他眼睛盯着我,似乎要将我印刻到他心里。他始终一言不,面如死灰,南宫中静得能听见花针掉地的声音。我想起神秘人的清凉寺之约,略略抬头看了皇爷一眼,果断从怀中出示那片晚霞红蜀锦。果然,那片纹饰精美的蜀锦让皇爷眼睛一亮。无为子当然也看到了,我一直坚信他是周慕郎安插在我身边的耳目,他看到这片蜀锦肯定比我还要焦急。我当着无为子面对皇爷说:“皇爷,有奸细约我赴清凉寺。对身处宫中的我来说,这也许是个死亡之约,我希望皇爷到时能证明我的清白。”皇爷苍老的眼光依然久久注视着我,有气无力地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左,左,左御史大夫,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在宫中就是孤家寡人。我,我,我知道我终将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我知道有,有,有人一直把你当成眼中钉——你,你就赴清凉寺成全他一次,我派出人马保护你。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就是公开告诉他,你就是真正的麒麟帖主,因为你来自麒麟阁。你的麒麟帖,其实与我有关,与丽阳公主也有关,我都知道。”

皇爷一番不显山不显水的话在我听来如同晴天劈雳,我知道自己不但被奸细怀疑,也被太初宫怀疑,当然也包括皇爷孙佩,甚至我即将赴清凉寺他们全都心知肚明。我故意当着皇爷的面将隐秘公之于众,向皇爷和他身边一众耳目表明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我第一次现表面上看吃斋念佛、老眼昏花的皇爷,虽然话语是断断续续,但是我知道他是有意为之,将断句残语连续起来,就表明我的前世今生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这几句话明显就是敲山震虎。而且为了不使我难堪,他最后又故意把水搅浑。回忆起我自从离开魏国麒麟阁进入太初宫在他面前表现的种种,我第一次感到汗如雨下,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对手的强大。

这是一个十分反常完全不像初冬的日子,空气潮湿得可以拧出水来。南宫廊檐下青砖地上,一只只肥硕的尺蠖在缓缓蠕动,留下弯弯曲曲又闪闪亮的轨迹。青石板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水珠,一不小心就会在上面滑倒一跤,把几个仆佣跌了个嘴啃泥。太初宫里丝风不透,天空玉米黄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一直压到栖霞山山顶上,一场大雨似乎即将倾盆而下。

忽然外面一阵嘈杂,我以外大雨开始了,意外听到丽阳公主的声音,她有些狂躁地叫喊:“闪开,闪开,别挡着我的道。”但是一帮南宫中卫兵就是挡着她的道,她往东御林军往东,她转身向西御林军也向西。怒火中烧的丽阳公主上前就给了他们几耳光:“眼睛瞎了,你们狗眼认不出我是丽阳大公主?”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咆哮着。我感到不可思议,御林军为什么要阻拦丽阳公主入宫?难道他们会不认识丽阳大公主?还是风声早已泄漏?我赶紧往南宫大门一路奔过去,却看见马无齿试图上前阻止,这行为激怒了丽阳公主,她一番拳打脚踢。我上前用力握紧丽阳公主的手:“公主,怎么回事?”丽阳公主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带动我的手一起朝马无齿打去,御林军将丽阳公主阻拦在南宫门前荸荠红大立柱下,马无齿并不反抗,委屈地咕哝一声:“大公主息怒,大公主息怒,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再不肯多说一句。这时候在我怀中的丽阳公主彻底飚,揪扯着自己那身孔雀绿立领六衽骑马装,吐沫飞天的痛骂:“谁的公事?我丽阳公主就是南宫最大的公事,胆敢阻拦我看望皇爷,活得不耐烦了不是?大公主宰了你。”她突然弯腰从鹿皮靴中拔出一把刀来刺向马无齿。众人一声尖叫,马无齿慌忙抵挡,手被刀割破,出一声惨叫,但是仍然不肯让开丽阳公主。我攥紧了丽阳公主的手推开阻拦的卫兵:“让我带她去见皇爷。”马无齿痛得呲牙裂嘴:“左御史大夫,不行,绝对不行,这正是皇爷下的旨。”我装作根本不相信:“什么?皇爷下的旨?皇爷把他最疼爱的大公主拒之宫外?胡扯什么?”马无齿当即跪下:“左御史大夫,不信你我一起去面呈皇爷。”丽阳公主用脚踢开他迈开大步就往宫里走,马无齿就地一滚然后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双手抱住丽阳公主大腿死活不让进。丽阳公主甩不掉他,高声尖叫,在宫门外引一阵骚乱。马无齿没有命令断然不敢这样做,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祥之感,转身三步两步奔进南宫。这时候令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皇爷寝宫一片狼藉,那张雕龙绣凤的龙床上空空如也,皇爷眨眼之间离奇失踪了,我想找个人问一问也找不到。我绕过一道又一道精美屏风现南宫里空无一人,这是宫中从未出现的景象。我汗毛根根直竖,匆匆返回南宫大门,远远的就听到丽阳公主出一声声惨叫,马无齿将丽阳公主的胳膊拧到身后,只要一用力她就出一声惨叫。我从绑腿上拔出五珠刀狠狠刺向马无齿后背,马无齿痛得跳起来,回头现是我似乎愣了。其实我是个一介书生,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当时我已陷入疯狂,根本不知道害怕,我举刀连刺马无齿。马无齿惊慌失措,连连后退,根本不敢与我对战,最后和御林军兵士一起仓皇脱逃。

我扶起鬓零乱的丽阳公主,她的嘴角流出一缕血水,眼睛露出一丝凶光,那模样像个凶神恶煞的女神。她狠狠搡了我一把,掉头就往南宫里冲,我几乎追不上她。她踩着宫中丢了一地古董、灯笼、锦缎冲进皇爷的寝宫,锐声叫着用脚踢踏着扔在地上的玉枕与锦被:“皇爷,皇爷,皇爷!”她大惊失色,我冲上前扳住她的双肩:“丽阳,你冷静,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丽阳公主的嘴唇苍白失血:“皇爷去了哪里?你告诉我,皇爷去了哪里?”我摇晃着她说:“你冷静一点好不好?你难道没有现太初宫的诡异?你眼睛瞎了吗?你连南宫都进不了,你即便生生闯进来皇爷也不会再见你,你好好想想这是为什么?没有皇爷圣旨谁敢不让大公主进入南宫?皇上孙皓也不敢。”丽阳公主仿佛疯了一样失声大叫:“告诉我皇爷去了哪里?他去了哪里?”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正在寻找他,他已经病入膏肓,应该不会走多远。”

丽阳公主突然瘫倒在地,她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抱紧脑袋出一声嚎叫,然后一跃而起,披头散头也不回地冲出南宫。她经过马无齿御林军兵士面前时狠狠往他们身上吐唾沫:“呸,臭狗屎,臭狗屎。”马无齿连连避让着飞来的唾沫,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她以最快的度狂奔起来,消失在南宫门前那些巨大的高高耸立的廊柱之间,她好象从此成了一个无人敢惹的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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