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要详细介绍一下“血滴子”这种令人魂飞魄散的杀人凶器:以马皮制成的环形囊内藏齿状尖刀无数,边沿有一个同样齿状楔子可以灵活自如控制开关,将它当成帽子扣到被杀者脑袋上顺势往下一抹,环形囊就勒到他脖子上,这时候同时扣动开关,无数把锋利尖刀自动伸出环切整个脖颈,度奇快,被杀者来不及疼痛硕大的脑袋如同西瓜从肩头滚落。我虽然眼快手快躲过了“血滴子”暗杀,但是屁股却被环切掉一块肉,当场昏死过去。
其实那天我一直心神不宁,下午参加了在神龙殿为皇爷孙佩举行的6o大寿万寿宴,一应礼节全按太上皇的规矩来操办。大臣们私底下切切私语,就连皇上孙皓生日宴也不曾如此隆重,而这场生日宴在太初宫就称为天长节,这完全就是对皇上生日宴的称呼。这一日选在六月初六,皇爷赐宴于神龙殿万花楼,除宫中文武百官之外另有六千名吴国八十岁以上长者也应邀出席。神龙殿内,万花楼下,旌旗翻飞,鼓乐喧天。皇爷当场下旨吴国从衙门到民间休假三日,赐四品以上官员金镜珠囊与缣彩,五品以下束帛并喜题八韵诗以示群臣共贺。那八韵诗就是我花了三天时间填词而成,当然也是我登台领群臣咏唱吟哦:
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岁觞。
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
玉宇开花萼,宫悬度会昌。
衣冠白鹭下,纤暮翠云长。
献遗成新俗,朝仪入旧章。
月衔花绶镜,露缀彩丝囊。
处处词田祖,年年宴杖乡。
深思一德事,小获万人康。
琅琅词韵在神龙殿上绕梁不绝,黑压压群臣黑压压一片跪下去又黑压压一片站起来。一缕颤巍巍的陶埙与竹箎之音拉开祥云缭绕、游龙飞天的大幕,千雪引领着长长一队环佩叮当、衣袂飘飘的宫女粉墨登场,翩翩起舞。这时候另一队宫厨也鱼贯而入,每人玩杂技似的单手托出五六只装满环饼、油糕、枣塔、荔羹等五颜六色美食鲜果的盘盏一一陈列。拍板声中,琵琶、箜篌、箫笙、羯鼓齐声大作,觱篥与龙笛游荡其间若即若离。两边对列的二百面大鼓此时也震撼而起,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在宫厨们手上传递。第一盏御酒举起之时,舞女退场,只剩下千雪一人,她一袭石榴红薄如蝉翼的霓裳羽衣赤足在一面鼓上独舞,如孔雀漫步在百花丛中,然后禁不住缓缓开屏,羽衣的折褶里呈现迷人的七色,令人惊艳。当音乐不绝如缕、气若游丝时,千雪的身子如花朵萎谢下去即将随风而逝。这时候从后来抛来一把琵琶,千雪在旋转歌舞中伸出纤纤玉手准确接住琵琶,戴银色指套的葱指轻轻弹拨,骤然响起的琵琶声如狂风暴雨袭过平静湖水,又恰似千军万马扬过的滚滚征尘在沙场上席卷而起。此时的千雪如同莲下荷上叫春的青蛙,伴着激荡的鼓声从激流中跳跃而起,又如同飞蛾扑火玲珑身子伴着脚踝上细细叮叮的环佩之声妖魅而蛊惑,流转的眼波如鬼如仙,似妖似巫,令人拍案叫绝。千雪似乎仍不满足,将琵琶举过肩头反弹起来,一阵阵琵琶清音激越而跳荡,她如同凌波仙子掠过水面,而她整个人也踮起脚尖绕场一周,细细红菱似的玉足急槌过舞台,全场欢声雷动。
从第二盏到第三盏御酒举杯时,左右军百戏入场。所谓左右军实际上是指建邺城左厢、右厢,都是民间百戏: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踢瓶、筋斗、擎戴。随后第四盏、第五盏时六百儿童载歌载舞登台,舞步齐进,叩于殿阶。美味佳肴也跟着变换:群仙炙、天花饼、缕肉羹、莲花肉、蜜浮酥、刀鱼圆。到第七盏时女童舞队六百人上场,都是从坊间街市挑选的妙龄容艳过人者,每人宛若仙女执花而舞,且舞且唱。随后杂戏入场,小丑们在歌舞与杂戏之间穿插作诙谐之语,此时的万寿宴渐入高潮,两百面蟒皮大鼓重新擂响,如涛如雷的急促鼓声中排炊羊、胡人饼、炙金肠一一登上宴席。我知道上这种胡人佳肴的用意就是要及早灭掉盘踞在北方的魏国与胡人,然后统一三国。众人风卷残云大饱口福之际,千雪领着一众宫女们再度登场,宫女们换上葵花黄宫装,胸前背后画有宝葫芦,字形图案有:宝历万年、四海丰登、洪福齐天、万寿无疆。宝历万年是由八宝荔枝、卐字八卦凑成;洪福齐天的构图是两面赤色蝙蝠各一,中填“齐天”二字。
就在长寿宴曲终人散之时,千雪与丽阳公主再次撕破脸皮在神龙殿大闹一场,据说是因为长寿宴上排座引。吴宫自有吴宫的规矩,它和魏宫和蜀宫也不尽相同,进入宫中时皇亲国戚也由内侍太监引导着在升贤门与公车门内静候,等候皇爷和皇上升殿入座,然后皇娘率领身穿长长礼服的皇贵妃、贵妃、妃嫔等一一入殿。后妃们向皇爷皇上依次拜礼,然后才能各就各位。皇爷和皇上面前设一张金龙大宴席,左边三桌依次是皇后、贵妃、妃嫔的坐席,右边三桌依次是皇贵妃、贵人、常在的坐席。千雪登台表演已经不合宫中礼仪,但是皇爷一向对她放任娇宠,宫中对她自然也不再循规蹈矩。等她一曲舞罢回到她的左席位,现丽阳公主示威似的坐在那里,对她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千雪一时火冒三丈,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这一幕在嘈杂的万寿宴上很少有人看见,众人正被台上的民间杂耍逗得捧腹大笑。千雪却不肯离开,她直勾勾地盯着丽阳公主,直到她僵硬的身影被穿梭上菜的宫仆现,当然也同时被我现。我息事宁人地邀请千雪坐到丽阳公主空出的座位上,她无声无息地端起酒盏自饮一杯,她的失态让满席的贵妃嫔娥鸦雀无声。她突然从酒保手中抢过酒壶自斟一杯,这一杯她并不喝而是泼洒到丽阳公主脚上,然后冷冷一笑:“我祭一祭菩萨,乞求神啊鬼啊七月半出来惩罚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人。”
一向脾气暴躁的丽阳公主是那种遇火即燃的女子,她怎么可能忍得下当众被人戏弄?她直接端起酒杯就朝千雪脸上泼去,酒宴上宫女们出一声尖叫。这两个针尖对麦芒的女人经常就是这样,一言不合马上揪打成一团。我一看场面失控而且在皇爷万寿宴上出现这样的事实在太丢宫中脸面。我知道肯定劝不过丽阳公主,但我还是扑上去,握住千雪的手:“千雪,听左御史大夫话,跟我走。”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尽可能给她暗示。在她犹豫间我用力将她趔趔趄趄拖离了神龙殿,而丽阳公主此刻也被一帮宫女拉住。皇爷现了这一桌大乱,问怎么回事。一位宫女机智回答:“皇爷大寿大公主太高兴了,酒喝高了。”
我知道千雪内心对我有情有意,只要我愿意我与她做任何事情她都不会拒绝,就如同我和丽阳公主一样。当然她们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拒绝我,但这并不表明她们恨我,这只是任性女子一次次在宠爱她的男人面前使使小性子罢了。我和千雪一同离开神龙殿让丽阳公主再一次妒火中烧,那同时冲出来对我进行阻拦和撕扯,她了疯似的满面通红,对着我又揪又打。千雪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趁机握紧了丽阳公主的手,然后抱住她的身子,她渐渐安静下来,对我下令:“送我回宫。”我忙不迭地讨好她:“好,好,我马上陪你回宫。”她似乎十分满意,示威似地看了千雪一眼,千雪则不屑一顾地离开。
就在那个晚上丽阳公主让我向她求婚,虽然突兀但我没有拒绝,我对她保持着足够的警惕,甚至猜想傻丫头这一面不过是她的伪装。我答应她明天再商量具体细节,然后又陪她说了好一会儿闲话,才离开昭明宫。
后来我在昭明宫外的苍龙门附近得到赤乌密信,让我明晚鼓敲三更在石头城外清凉寺相见。我午夜赴约时就被黑衣人所持凶器“血滴子”追杀,让我疼得死去活来,在床榻上整整躺了一个月。那时候正值槐花如雪的夏天,伤口炎化脓我只能成天光着身子伏在床上。庞少白每日准时出现,取代无为子给我熬药敷药,才让我的伤口渐渐愈合。那是蝉声初现的初夏时光,因为病痛渐消我睡得特别踏实。那天晚上大概在鸡啼时分,初八的月亮圆了一半,并且出现得很晚,我被一阵鬼哭狼嚎的猫叫弄醒。春天花开烂漫的时候常常能听到这种凄厉的猫叫,就是叫春。但是在初夏时节野猫叫如此惨烈实在难以想象,我竖起耳朵谛听一阵,却现窗外出现一个人的剪影,它背衬着如水月光看上去非常神秘。我知道他是一个与我密切相关的人,也许就是一个我期盼已久的赤乌,我并不避讳他,悄悄坐起身来。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我,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的伤痛已经痊愈,三天后的午时三刻,我们在清凉山上清凉寺后青槐树下见。这一次我们不在夜半三更相会,记好:我们选在青天白日,三天后的午时三刻,石头城外清凉山上清凉寺后青槐树下见。另外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要准备好,到时会有人引领你出逃吴宫,否则你必死无疑,你的奸细身份早已暴露,宫里宫外一张大网早已张开,就等着收网那一刻。我还要告诉你,庞少白假奸细身份已被现,他在细作堂上的名字是临时添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诈庞少白,你们都上套了——”说完他身子往下一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能是他惊动了那只野猫,也可能是他伪装的,又一阵野猫子的惨叫鬼哭狼嚎,令人头皮一阵阵麻。
夜半三更宫中出现如此凄厉的猫哭御林军当然一清二楚,其实我与庞少白、毕飞羽三者之间一直处于既怀疑又不信的微妙交往中,我与皇爷、千雪和丽阳公主也是如此且信且疑、半信半疑。庞少白成功地利用了这一点再次措败周慕郎,这一次突然出手让周慕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是第二天晚上,野猫子哭号和庞少白身影再次准时出现。我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我寮舍之门,对一位奸细来说这样的本事应该是起码的职业手段。
我是在半梦半醒中现坐在床侧的这个穿月光白束腰长袍的少年就是我多年亲密无间的好友庞少白,他一定在白日采过薄荷与艾草,他身上飘散着一股幽幽的薄荷与艾草的清凉之气,一身月光白束腰长袍让他有一种凡脱俗的空灵之美。他侧身坐在床榻一角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我的梦境。
我假装在睡梦中出一阵呢喃然后翻了个身,他楞楞地看着我,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他,故作吃惊地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略略有点不好意思:“瞧你睡得像头猪似的,叫也叫不醒。”我说:“不可能。”他说:“我叫你好半天了,我来找你有急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丝绢,是一份《东吴水师图》,上面盖着那枚麒麟帖才是真正的麒麟帖。我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又看,他劈手夺过去:“真实无疑。”我点点头:“这一个麒麟帖倒是真的,告诉我,这是谁传递给你的?”庞少白在月光下脸色冷得像一块石头:“是赤乌传来的。”我说:“不可能,赤乌不是被人杀了吗?”庞少白恢复了作为奸细的高冷,他将面孔抬起来朝向舍顶上隐隐可见的四灵图,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此时此刻在他眼里仿佛是活物。然后他收起目光,淡淡地说:“你如此轻信一家之言,你作为不合格的奸细更不能长期在吴国潜伏,必需马上离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说:“你不是向我传授了绝招吗?”他说:“有绝招也不行,形势在变,我们的策略也得跟着改变。”
庞少白准备收起《东吴水师图》,突然一面墙壁像橱拉门一样被推开,一帮兵卒一拥而入,十几盏宫灯将寮舍照得如同白昼。我和庞少白目瞪口呆,我在白爵观好歹也住了一年多,从没有想到墙壁与门窗全设有层层机关。那个锦衣裹身、威风八面的领头人正是丽阳公主,她着男装打扮英姿飒爽令人惊艳,她眼疾手快夺过庞少白手中的《东吴水师图》冷冷扫了一眼:“少白兄,还有什么可说?白爵观不比神龙殿,这回我大公主可救不了你。”她向后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一片兵卒马上退了下去,墙壁缓缓推上,恢复原貌后看不出一点异样。所有的宫灯一盏盏熄灭,好象刚才生的一切是个梦境,而丽阳公主不过就是仙女下凡。
丽阳公主在床榻上坐下来,艾草青男式曲裾绕襟盘扣深衣在女式裾裙一统天下的宫中,只有丽阳公主才敢穿,而且她选择的正是艾草青。她撸起飘逸的深衣露出两条腿,脸露挖苦与嘲讽的神情:“少白兄,锦书兄,俗话说得好,捉贼拿脏,捉奸拿双,你们还有什么可说?”我与庞少白面面相觑,确实无话可说。我涎着脸想从她手中接过那份水师图再细看一下,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收回手将水师图藏到身后,像个淘气的小女孩藏着她的宝贝不让别人抢去。她的脸也扭向一边不看我:“身份只是为人处世的职业,奸细不过就是稻粱谋,吃饭的饭碗,暖身的衣裳。我希望你左御史大夫从此洗手,远离小人,改邪归正,以正声名——毕竟是大公主,毕竟我一生一世还要活在这太初宫、神龙殿。”
她口中所谓的“小人”分明指的是庞少白,但是庞少白却毫不生气,看到丽阳公主话到此处停了停,他马上接口以兄长的口气命令我:“锦书兄,大公主苦口婆心一番殷切之语你都听入耳、听入心了吗?还不快谢谢大公主。”我当即上前躬身向丽阳公主施行道家之礼:“无量天尊,多谢长公主一番肺腑之言,提起奸细身锦书不免要辩驳一番,但是这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内里纠缠容日后锦书再向大公主细细交代,这份《吴国水师图》还望公主能交我处置。”
后来生的瞠目结舌的一幕意味着我和庞少白、丽阳公主的精心布局圆满成功,让周慕郎再一次身陷百口莫辩的绝境:我与庞少白送丽阳公主离开白爵观时,就在门外廊檐下惨遭周慕郎的包围,他与马无齿突然闯进令我们十分震惊。马无齿从庞少白手中夺过麒麟帖如获至宝,御林军让丽阳公主平安离开然后一拥而上抓捕了我和庞少白,押往神龙殿,这次他面见的并非皇爷而是一直称病极少现身的当朝皇上孙皓。他当然知道孙皓与垂帘听政的皇爷孙佩之间长期你死我活的宫斗,他就是利用了这次宫斗。他这一次的选择是弃二圣转投皇上,这样的转变当然要冒极大风险——但是先他再没有选择余地,因为宫中最大的两股势力就是皇爷与孙皓,他在皇爷那里几次措败已陷入绝境,往前一步就意味着死路一条。他当然不甘心束手待毙,唯一的一条生路就是改投孙皓。皇上虽然长期称病不出,但谁都知道他称病是假暗中积蓄力量、东山再起才是真。孙皓的长处是年轻,而且他毕竟是名副其实的皇上,如果再加上有号召力的重臣辅佐,假以时日反败为胜并非不可能。作为太尉的周慕郎的投靠正契合皇上心意,但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安插的内线早已被丽阳公主所掌握,丽阳公主找我和庞少白暗中商量精心布下这个局:再一次玩了一个圈套栽脏陷害周慕郎,所有的情报包括什么《吴国水师图》全是假的,一而再再而三弄虚作假欺骗皇上,最后让皇爷出面掳去全部职务,处以死罪。念其祖上周瑜有功暂时免罪,听候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