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少白带领下,一行人马沿着一条叫青衣江的河流,来到大山深处八卦村:从山坡上往下看,青衣江在这里绕了个回水湾,形成一个八卦状的村落,无数白墙黑瓦的古民居像山风落乱了一册册白纸黑字的线装书。
正值莺飞草长的春天,青衣江水流丰沛,随处漫漶,山涧溪流石缝间小小的瀑布随处可见。青菖蒲如同绿色的刀剑,这里两三丛那边四五簇,有时候叶片上冒出一两支通红的蜡烛似的蒲棒。遍地丛生着青青艾草,在田路上清溪畔茂盛生长。一阵阵清风拂来,艾叶上下翻飞露出灰白的背面,一阵阵艾香扑鼻而来。穿过一片开碎紫花的苦檩树林,就看到溪流畔的庞家碓坊:大块青石凿成的石碓窝布满斑斑苔痕,包着铁件的石碓通过一根木头连接外面一圈高高耸立的水车,在溪水冲击下水车缓缓转动,通过沉重的榫头带动石碓高高升起来,然后轰然跌落到石碓窝,将碓窝里置放的松烟与骨胶舂成墨坯,那就是做檀香的原料。
快要接近庞家碾坊时,庞少白突然高喊:“艾草,艾草,我回来啦。”山坡上正有一位村女背着竹筐飞奔而来,她筐中的艾草一路洒落。她一边狂奔一边叫喊:“少白,少白。”她突然现面前站满了完全陌生的男男女女,似乎被惊吓住,停住了脚步。庞少白上前说:“艾草,他们全都是我的朋友。快,我们来做艾叶粑粑,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客人尝一尝乡间风味。”艾草脸庞上飞上一抹红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艾草,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漫山遍野生长的艾草。艾草的眼睛又大又亮,一身艾草绿起浅色花朵的衫裤把她的身段勾勒得苗条又柔软,她是庞少白在老家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她就守着这一片小小的墨庄。
庞少白领着我们一行走过漫生着青草的田路,走到山脚下一进后院,那里才是墨庄造墨之地,三两个墨匠正在造墨,显得有些寂寞。他们看到庞少白突然现身都很吃惊,庞少白打过招呼就动手加入造墨。艾草采摘的艾草被他添加到碓窝中,墨中的清凉之气就来自艾草和薄荷。那里松树堆集如山,新砍下的松木带着浓郁的松香,斧头砍断的地方露出白色木碴,透明的松脂沁出来一如琥珀。庞少白说:“这是做墨的第一道工序,砍松。”我们来到一排灰砖砌就的烟垄前,一个漆黑如墨的墨工正伏身于烟垄内刮取烟炱,嘴里叼着的一只木桶里盛满乌黑亮的烟炱。庞少白说:“这是烧烟,烧烟工最辛苦。”
庞少白领着我们一路看下去:筛烟,一只马尾织成的筛子吊在竹杈上,他上前熟练自如筛着烟炱。熔胶的大铁镬一字排开,烈火熊熊胶液沸腾,无数大气泡闪闪灭灭,挥汗如雨的胶工如饿鬼投胎。走过一个场院忽然间杵捣声震耳欲聋,十来个杵捣工正在捣墨;入模场打坯入模声杂乱无章,只有晾墨房悄静无声:竹子搭就的晾房门窗洞开,宝塔形竹架上一层层一叠叠码放的全是墨品。晾房外的树荫下溪水潺缓蒲草花开,一张长条案,一个灰衣麻鞋的老先生正在给成品墨修面、描金,这是最后一道工序。老先生眼镜滑到鼻梁上,以狼豪小楷一笔一划在墨面上描花绣朵。庞少白屏心静气从他身边走过一直走到耳门外,丽阳公主看得目瞪口呆,说:“从小就对墨心生向往,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墨庄着实了不起。”庞少白说:“公主很喜欢?”丽阳公主说:“很喜欢。”庞少白点点头:“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我要送给二圣爷、丽阳公主两锭麒麟御墨。”当“麒麟”两字从庞少白嘴里崩出来的时候,我心头像扎进了一枚针,几乎与此同时,毕飞羽雪亮的眼睛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来不及反应和庞少白、丽阳公主一起来到一排高大坚实的橱柜前,只见一排小小的抽屉拉手上写着:
冰片、梅片、三七、麝香、珠粉、金箔、
龙脑、生漆、猪胆、熊胆、蛇胆、甘草。
庞少白从抽屉里拿出药墨,说:“这两块药墨是我十年前亲手所造,根据徽州民间偏方‘百草灰’和‘百草霜’打造,叫八宝万应锭和八宝治红丹。无论头痛失眠、伤口出血、通便利尿、无名肿毒、肠胃溃疡、积食腹痛、头昏眼花,惊癫血崩、中风偏瘫,外搽万应锭,内服治红丹,在名医那里是药到病除,在我们这里是墨到病除。”庞少白让艾草取来宫中黄绸缎细细包裹的龙凤宝匣,宝匣盖上两条活灵活现交缠在一起的麒麟让我大惊失色,因为它太像麒麟帖上的那一对麒麟。我盯着庞少白那书生一样苍白的脸越看越陌生,我突然现我对庞少白一系列的行动完全是陌生的,它不再是我当年非常熟悉的那个庞少白,当然他也不再是那个与我同窗共读、情同手足的庞少白。
庞少白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翼翼打开那只宝匣,一上一下两锭药墨展现在众人面前,镶刻的正是两条嬉戏的麒麟果然与麒麟帖上的麒麟一模一样:尾相接组合成圆形,围绕着正中间纹饰复杂的八卦。我微微出了些汗来,庞少白合上了宝匣。随后在那个深山里艾草清凉的夜晚,我与庞少白抵足而眠。在那个墨香弥漫的夜晚,庞少白第一次向我公开他的家族隐秘史,从那些散乱的记忆里我又一次闻到赤壁大战弥漫的浓浓硝烟。
当年的赤壁大战正是庞统献上了连环计才让吴国与蜀国的孙刘联军最后一举战胜了曹操,而庞统正是庞少白祖父,其母诸葛氏正是诸葛亮的二姐,诸葛亮主动作媒让二姐下嫁好友庞统,可以想见庞统与诸葛亮的兄弟之谊。
其实庞统小时候非常老实忠厚,从面相上看甚至有点愚拙,完全没有天降大任的魄力与才情。他长到二十岁一事无成,也不知道这一生到底能干什么,经常愁得睡不着觉。听人说遥远的颍川有个叫司马徽的人擅长识人,他走了两千多里路去求见。抵达颍川司马徽家的那天阳光灿烂春和景明,正是春天最温暖的时候,司马徽家房前屋后是一片连着一片的桑树林,漫山遍野的桑树让异乡人庞统心情平静,他在桑林深处找到了司马徽。司马徽青衣飘飘、举止风雅,他就坐在桑树上采桑,看到庞统千里寻访他并不惊讶,也许这样千里迢迢来访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他仍然不紧不慢地采着他的桑叶,随手丢下来。一片片桑叶像鸟儿一只只飞落,庞统就自然而然地帮他在树下拣拾桑叶。
那个采桑的春日两个男人从午后一直谈到黄昏,他们谈了些什么庞少白自然不知道,他的父亲庞墨生也不知道。这一段长长的对谈后来就成为民间传说,传说两个人在天黑时分装了一牛车桑叶回家。在颠簸的土路上庞统对司马徽说:“我听说大丈夫处世就应该地位非常显赫,作为世外高人,您却心甘情愿偏居颍川一隅,专做养蚕缫丝之类妇女之事,着实令人不解。”司马徽说:“一日相谈甚欢,只闻君此一句差言,您暂且下车。您只知道走小路快,却不担心迷路。从前高人伯成宁愿耕作,也不羡慕诸侯的荣耀。原宪宁愿住在以桑木为门轴的简屋陋舍里,也不愿住在官邸。哪有住豪华门庭、出入有十几个侍女侍候才算与众不同的道理呢?这正是隐士许由、巢父感慨的原因,也是清廉之士伯夷、叔齐长叹的由来。不甘清贫寂寞之人即使有吕不韦的爵位、齐景公的奢侈,也不值得尊敬。”庞统说:“我出生在边远偏僻之地,很少见识到大道理。如果不叩击一下声音洪亮的钟鼓,那就不知道它的声音之响。”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从此之后我就只拜司马为师。”
司马徽收徒庞统真实无疑,他后来甚至放话说三国士子中无人能和名不见经传的庞统相提并论,连他司马徽也无法相比。后来他逢人就说庞统,庞统经过口口相传果真名动天下,世人对他的异秉惊叹不已,但是却无人见过庞统。无人见过庞统却又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的大名是从司马徽嘴里说出来的,大家都相信这个偏居家乡一隅、采桑养蚕的高人。
后来屯兵新野的刘备拜访司马徽,和他讨论天下大事。刘备想动员司马徽为他出山,口干舌燥说了一通之后补充了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司马徽淡淡地一笑:“一般的读书人和见识浅陋的人怎么能认清天下大势呢?只有能认清天下大势的人,才称得上是俊杰。”刘备说:”对呀,我以为只有先生这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俊杰。”司马徽摇摇头,说:“我不算。”刘备大为惊讶,连忙追问:“那您说三国天下,谁才是人中俊杰?”司马徽说:“就我所接触的人来说,只有两位,诸葛亮、庞统。一个是卧龙,一个是凤雏,得二人中之一人,可安天下。”以后生的事实就是中国人都知道的史实:刘备牢牢记着司马徽的话,第二天就带着关羽来到卧龙岗去见诸葛亮。刘备三顾茅庐邀请下,诸葛亮最终出山,成为中郎将。而入了吴国孙权军营的庞统因为得罪了孙权一时郁郁不得志,周瑜死后庞统为主送丧归吴。作为周瑜这样的重臣,对由谁送丧当然很有讲究,一般人根本没有资格。而庞统能够送丧等于代替周瑜向孙权传达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也就是意味着周瑜希望能让庞统继承自己的位置。周瑜丧事办完后,庞统见到了孙权手下几位重要的大臣6绩、顾劭、全琮,大家在一起聊天喝酒,他指点天下的臭脾气作了,评点三人说:“你6绩看起来就是一匹累垮了的马,实际上还剩下点力气。顾劭看起来像头没用的牛,却能背着沉重的东西走很远的路,实在走不动了,还要咬着牙再慢慢挪着走。全琮笨嘴拙舌,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好,但是好歹也勉强算个人才。”
庞统的目中无人使他在吴国寸步难行,三位大将对他处处设防,在吴国他实在没办法待下去,一度他想投奔魏国的曹操。投奔之前他认为有必要告诉他的好友诸葛亮,诸葛亮得到庞统的信立马回了十万火急的信,让庞统赶紧来蜀国投奔刘备,他已经妥善安排了一切,只是让他溯江而上入川途经汉水之畔的襄阳时,去隆中家中与她姐姐诸葛氏一路相伴来成都。诸葛氏是诸葛亮二姐,姐弟俩一向感情深厚,掐指算来已逾七载未见,骨肉分离让诸葛氏痛不欲生,二姐诸葛氏打算代替全家前往成都看望诸葛亮。
后来庞统才现这其实是诸葛亮的精心安排,他的用意就是促成庞统与其二姐诸葛氏的百年之好。那时候正值初夏时分,天气异常闷热,快接近隆中时庞统
突然现山道上有彩色的四脚蛇目的不明地蹿动。抬头一看,近旁香榧树或枫香树上蠕动着密密麻麻的四脚蛇,那潮湿绿的背部和枣子红的腹部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鲜艳的颜色,他胸闷得透不气来。山岭后面正涌起一团乌云,乌云慢慢耸起如同“山崖”,越耸越高,顷刻之间头顶上那道“山崖”崩塌,乌云密布天空,瓢泼大雨牛鞭子一样抽过来。仿佛老天被放牛娃捅了个大窟窿,雨水倾泄而下,茫茫大水将天与地淹没。
就在这个大雨瓢泼的山道上庞统淋得像只落汤鸡的时候,一个穿棕蓑、戴斗笠的村女出现了,她身上一件春水绿起豌豆花的青布衫裹紧了她的身段,显得那么纤瘦。她在山道上东张西望,犹豫不前,看到庞统的那一刻她且惊且喜。她就是诸葛亮的二姐诸葛氏,这也是她与庞统的第一次见面。她得到诸葛亮托行脚商人捎来的信,说他的好友庞统会来隆中接她一同到成都,诸葛氏从字里行间看到兄弟没有完全挑明的那个意思,她既胆怯又害羞,矛盾的心理让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却不由自主地眺望村外的山道,盼望着那个叫庞统的小伙子蓦然出现。终于在春末夏初这个大雨之日,她在后门口看到他孤独的身影。她从来不曾见过他,但是一瞥之下诸葛氏就认定他就是弟弟诸葛亮所说的高人庞统,她熟悉每一个隆中的人,隆中人的样子与庞统的样子完全不同。
后来这个初夏就成为庞统最为怀念的初夏,他回忆起隆中漫山遍野的野萝卜花脸上情不自禁有点烧。他和诸葛氏一同走下山道的时候,雨过天晴,绵延不断的青青大山淡淡远去。初夏的蓝天高远明净,宝蓝色的天空像村女浆洗过的竹布衣裳。远远的天边,一弯彩虹就搭在两座青山之间,把人间点缀成仙境。
庞统和诸葛氏一路相伴来到了蜀国,诸葛氏成了他的妻子,他们有了儿子也就是庞少白的父亲庞墨生,庞统也和诸葛亮一样成为蜀国中郎将,他和诸葛亮成为蜀军中名闻天下的双雄,让蜀国的对手闻风丧胆。他们珠联璧合、交相辉映,为刘备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刘备率诸葛亮、张飞、赵云等人攻克白帝城,被重兵包围。庞统率众解围,被飞箭射中,那一年三十六岁,他的儿子庞墨生才八岁。刘备多年以后一说到庞统就泪流满面,追封他为关内侯,并亲自为他选定墓地落凤坡,据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庞墨生在蜀国也受到刘备的呵护,只是刘备驾崩庞墨生的灾难来了,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狂风呼啸的冬夜,夜半三更时分家中大门猛地被人踹开,几条黑影伴随着狂风落叶席卷而入。混乱中母亲诸葛氏被人勒住脖子丢下深井,而他在挨了重重几棒之后昏死过去,家中男仆拼死相救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将他从魔掌中夺回,逃离成都,流落到男仆的家乡吴国歙州,他就是在这里生下他的儿子庞少白,也就是在这里开始砍松造墨。不得不说这个庞墨生,从他的名字里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为墨而生的男人,他的墨庄在歙州独树一帜,他亲手打造的墨成为宫中御墨深受三国文人雅士喜爱,他最后因墨垄坍塌而早逝,但是他的造墨技艺却一丝不漏地传给了独子庞少白。庞少白是那种聪明绝顶的白衣少年,他本来就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少年人,在父亲点拔下很快成为歙州造墨高手,青出于蓝胜于蓝的绝技让他在墨界声名远播。一个白雪覆盖的初冬,八卦村出现了两个黑衣如墨的采墨人,他们是魏国宫中暗中派来的采墨人,他们雇了六个挑夫购买了一百锭宫中御墨,并且选中了这个年轻人到魏国去帮助他们开坊造墨。
后来生的故事就远远出了庞少白的想象,当然也出了我的想象。在魏国的某个晚上,他们就投宿在悬崖绝壁之上的麒麟阁。在道士们若有若无的传经布道声中,那个与他抵足而眠的年轻人在黑暗中突然握住了他的手。他以为是少年人睡梦中失去意识的行为,轻轻松开少年人的手,而少年人却握得更紧了,然后黑暗中传来少年人低沉的声音,告诉他安排他到魏国来表面上是做墨务官,其实墨务官只是一个掩护,他们其实是让他做间谍。
那个年龄相仿的少年人就是这次在天门寺出现的毕飞羽,也就是我此次进入吴国要接头的那个一直不肯露面的赤乌。他其实一直与庞少白单线联系,对我进入吴国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对于蜀国间谍的举动他也一清二楚,围绕着我的所有行动均是他一手安排,包括上次周慕郎掌握所谓的麒麟帖以及此次八卦阵,都是他有意设下的局,目的就是通过非常手段除掉周慕郎,帮助我完成接头任务后安全逃离吴国。因为我的间谍身份已经暴露,如果不早日逃离吴国,我的结局就是被暗杀。吴国之所以没有及时除掉我,是因为将我作为一枚棋子诱出苏子春和毕飞羽,然后斩尽杀绝。
在那个艾草清凉、墨香芬芳的美好夜晚我再也坐不住了,作为白乌我迫不及街地要见到毕飞羽,也就是赤乌。我到吴国来就是为了与他接头,我来了差不多一年他也多次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帮我脱危解困,我们也有过几次一面之缘。但是都在非常紧急情况下匆匆谋面,而且还以黑布蒙面,再加上月黑风高,根本没有坦诚交流。我必需在今夜见到他,马上见到他。看着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庞少白按住我的肩膀说:“你坐下好不好?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能见他,你们公开见了一面就很好,等我再安排你们俩相见。”我不相信:“他现在在哪里?”庞少白迟疑了一下,说:“他在去蜀国的路上。”我说:“他不是魏国间谍吗?他不是被魏国安排来到吴国潜伏的吗?他去蜀国干吗?”庞少白再次出手按住我的肩膀,我狠狠给了他一拳,他死死扳住我的手腕,我们两人差点动手打起来。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队人马破门而入,熊熊燃烧的火把冒出滚滚黑烟,无数刀剑对准我们杀气腾腾,我这才现八卦村已经被吴兵重重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