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风既然叫那人站起来给他们看,说明这原先就是设计好的圈套,等着他们入瓮。圈套!圈套的目的就是测试于曼丽对于过去的伤疤是否能够有直面的勇气和定力。危急关头,明台是否能够控制住于曼丽的冲动,控制住局面。
测试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于曼丽“毒性”大发,全然不听劝阻;而明台居功自傲,要替天行道。违抗军令是死罪!贿赂甲室的人,罪上加罪!
明台心底雪亮,冷汗直冒,他想,王天风总不会拿自己开第一刀,以正军统局的“家法”吧?
果然,明台此时此刻的判断无误。
于曼丽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是一名外形与自己养父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但绝非自己的养父。
“他是军校饭堂里负责烧开水的刘伯。”王天风说。他一挥手,刘伯就坐了回去。
“于曼丽,你看你的脸!”王天风一声怒喝,站起身来,“拿面镜子来,让她看看自己的脸!”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吱声。
“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你是党国的军人,你是一把即将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你是优秀的特工,你叫于曼丽!
可是,你骨子里淌的是纯纯粹粹那个叫锦瑟的、下贱的、肮脏的、婊子的血!”
于曼丽咬住下唇,她觉得自己的末日来临了。
“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足以让你乱了方寸,足以让你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一个背影,你就马上换了一副心肝。”王天风忽然失笑。他于暴怒下的一声笑,足以摧毁对手的心。王天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于曼丽小时候与养父的合影,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穿破棉袍缩着肩的猥琐男人。照片刺激着于曼丽的神经,她再次咬住自己的双唇,握紧自己的双拳。
“这张照片很难弄到,我托人从旧档案里找出来的,好给你找一个能够刺激你底线的背影。”他把那张照片狠狠地扔到了于曼丽脸上,犹如扔垃圾一般轻蔑无情。
“真是立竿见影!”王天风的眉峰耸动,有讥讽,有猫戏老鼠的刺激,亦有悲悯,“你们知不知道,纤毫之差,判若陌路?一个身不知在何方的‘养父’,就能毁掉一局精心布置的好棋。我承认,你养父是造成你‘邪恶’的根源,也是直接制造了‘黑寡妇’血泪史的罪魁祸首。我不否认,你的痛苦,你的痛苦几乎吞噬掉你所有美好的愿望。”
他停顿下来,慢慢地说:“这是复仇者的本能。毫无所思,气血所致。我现在想问的是……”他锐利的目光转移到明台脸上,厉声质问:“你的本能到哪
里去了?你敏锐的观察力到哪里去了?人家设好了圈套,你就老老实实往里钻。如果我把第一战区、第二战区的秘密情报工作交给你这种冲动、愚昧、无知的人,你告诉我,战场上要死多少人?”
明台明白了,自己已经站在火山口了。猛烈的岩浆即将把自己冲毁,直至掩埋。
王天风站在了两人中间。他对于曼丽说:“你痛苦,他就会产生同情、怜悯。你给了他错误的判断,就给他带来了生存的危险。你就恨不能杀尽害过你的所有的男人。你杀得尽吗?你杀得完吗?你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认识自己?”他指着明台,对于曼丽清清楚楚地说:“他的死,就是你直接造成的。”
明台眼前一片漆黑。
于曼丽惊恐无比,她一下子跪在王天风脚下,哭起来:“是我该死,是我犯了军规,该死的是我,不是他。”
王天风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大声怒喝:“站起来!你是党国的军人,不是人尽可夫的婊子。你就算是要死,也要体体面面地站着去死。”
于曼丽泣不成声。
“站直了,曼丽!”明台终于说话了,“站直了。死也要死得像一个军人。”
于曼丽满脸都是泪水。
飞机上鸦雀无声。王天风的情绪反而冷却了几分,他坐了下来。
“老师,我们的确犯了军法。可是,您设下圈套在先,难道您故意置明台于死地?明台自认,入校以来,一片忠心
……”
“忠心报国,匹夫有责。不止你一人为国家而战。”王天风静静地说,“临死之人,总会贪生,临刑之际,总有断肠之语。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落了俗套。死,也死得干脆点。”
“老师是铁了心,要明台一命?”
王天风以为明台最终会搬出戴笠来胁迫自己,没想到他直接向自己要答案。
“是。”
“为什么?”
“杀一儆百!”
“效孙武故事?”
“是。”
明台克制自己的泪水。他想叫一声“冤”,始终没有叫出来,因为铁案已铸定,冤狱已织成。王天风用事实教育了明台,什么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可惜,太迟了。
孙武练兵,杀吴王宠妃立威。
王天风带兵,杀戴笠之把兄弟,以儆效尤。明台绝无生还之道。
王天风拿出一把手枪来,放在小餐桌上。此刻,枪与明台卸下的勋章搁在一起,极为讽刺。
“你们两个,阵前违抗军令,事后贿赂上级,该当死罪。按我们军校的老规矩,你们一人殉法,一人上前线。二选其一。”王天风声音很冷,刺骨的寒,“你们可以抽签以决生死。”他算是给出了一个比较公平的“竞生免死”的法则。
“死亡”于瞬间具体化了,且不容回避。
明台想过自己的死法,不下几十种,无不是悲壮、激烈、勇猛、豪迈、飞扬,唯独没有想过要殉法。
再没有什么死法,比殉军统局的“家法”更加让人屈
辱了。
偏偏,王天风决计不肯饶他。“需要人帮忙吗?”王天风说。
小餐桌上那把手枪格外刺目。
倏地,于曼丽、明台几乎同时以旋风般的速度扑向小餐桌,明台手快一秒压住枪,于曼丽奋力来夺,明台一拳击中她的脸,于曼丽仰面倒地,她浑身都在剧烈颤抖,哭都哭不出来。明台脸色煞白,却坚定地拿起手枪。
枪很重,重到明台几乎丧失了拉枪栓的勇气。
枪很轻,轻到分秒内就能将一个血肉之躯化为腐草败泥。
明台感觉到,自己短暂的一生中,激情、傲气、懊悔、惊惧、屈辱、痛苦、悲伤都混淆在了一起。
于曼丽倒在地上,伸出手来,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