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占了长沙以来,汉奸走在街上经常被小孩子丢石头,或者被人围起来打,如此有计划的阻击倒是头一遭,鬼子兵颇为伤脑筋,维持会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许多小队在街头巷尾搜查,苏铁冷眼看着这些人叫嚣,飞快地闪进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聪明过人的毛毛已经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两人打个照面,苏铁嘴角一勾,小家伙已经扑了上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满面泪痕。
苏铁将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已经成了一把骨头,在心里叹了又叹,将冰冷的手伸进他棉袄里,见他悄然抖了抖,丝毫没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么东西,涩涩道:“要不要跟我走?”
报了仇,小满只会更加疯狂,毛毛别无选择,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脑海中掠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他抱住一个香喷喷的阿姨,开始了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关心的幸福生活。他不
敢再想下去,将一行泪灌入苏铁的衣领。
入夜,白塘村再度热闹起来,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毛毛已经在苏铁背上沉沉睡去,听到急促的狗吠,猛然惊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顿时呆若木鸡。
苏铁将他放下来,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记,毛毛终于清醒过来,嗫嚅道:“你不是要走?”
苏铁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聪明的人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后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毛!”听到熟悉的叫声,薛平安来不及跟苏铁理论,拔腿就跑,和小伙伴秋宝抱作一团,一会哭一会笑,简直成了两个小疯子。苏铁越过两人,和迎面而来的小满紧紧拥了拥,一前一后朝山上走去,身后跟着两个小花脸。
不过一年工夫,山间添了望不到头的坟墓,最大的一个合葬墓就在胡大爷的边上,一个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二十来个名字。
薛平安满脸震惊,就着清朗的月光凑到近前一个个名字看去,硬生生憋住惊呼声,扑通跪了下来。
“毛毛,男人流血不流泪!我们会找回来的!”秋宝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边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一眼就看到自己毛毛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着他哀哀低泣。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两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
子的面容,抱着她哇哇大哭,一遍遍
叫着“小姨”。秀秀也不厌烦,将他一次次抱紧,一遍遍地应,水迹交错中,她那颧骨高耸的脸更显骇人。
小满听不下去了,将两个小子拎了开来,哼哼唧唧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哭个鬼!”
秀秀猛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小满要去拉她,被她悄然避过,哭丧着脸叫道:“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们自己看看,秀秀不跟我拜堂,你们要跟我做主啊!”
毛毛这才发觉两人都换上了红衣服,墓地周围的树上也扎了不少红绸带,确实是要成亲的架势,只是怎么看怎么令人恐慌,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身边那朱沛的衣袖,朱沛摸摸他的头,仰着头看向天幕,从心底发出幽幽长叹。
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胡小秋最先冒出头来,满面肃容,朝苏铁高高抱拳。苏铁并不作回应,慢慢走到胡长宁的墓前,直直跪了下去,喃喃低语。
朱沛第二个冒出来,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小满,秀秀,恭喜恭喜!毛毛回来啦,真好真好!”
村里的人乃至邻村的人一个个冒出来,墓地很快就站得满满当当,被救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秀秀突然扬起头来,朗声道:“小满,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句实话,你真心想娶我么?”
此话一出,互相问候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小满脸色一沉,一字一顿道:“
秀秀,你难道忘了我走的时候说的话?”他像个真正欢天喜地的新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要忘了,我再说一遍也行。秀秀,嫁给我吧,以后我保证不搭理别的女人,一心一意对你好!”
“小姨!”毛毛生怕事情有变,急吼吼道,“街上好多漂亮姑娘喜欢舅舅呢,卖油饼的姑娘天天送油饼给我们吃,我都吃腻了!”
大家哄然大笑,终于有了喜庆的气氛,秀秀瞪他一眼,咬着牙冲小满高声道:“那好,我得说清楚一件事,陈楚那畜生没能近我的身,你信不信?”
“信!”小满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你活着,我热热闹闹娶你进门!你死了,我照样把你的牌位迎进胡家的祠堂!”
迎着月光,秀秀再次仰起脸,让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只不过她脸上水光太过明亮,人们看不到欢喜,视线已经模糊。
胡小秋一声令下,两个女人为她盖上红盖头,搀着她送到小满面前。小满无比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摸到满手深深浅浅的伤痕,心头一阵巨痛,小心翼翼地牵着来到胡家太爷坟前,从他开始一个个拜过去。
这是他能给秀秀的最好婚礼,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都会明白他的心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仅仅是他们和秀秀的心愿,也是他的,只不过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一直懵懂不知,伤人害己,以致错过了一场
最热闹的婚礼,错过了那么多亲人的祝福。
“大爷大奶奶,恭喜!”胡小秋脚一软,重重扑倒在地,也许因为连日疲累,再也无力起身,将额头抵在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随后,众人一个接一个跪倒,为了各自的亲人,为了某些刻在骨髓里一触即发的情绪,也为了这场特别的婚礼,都自顾自默默地磕头,跟小满和秀秀一样。
最后拜过最大的合葬墓,小满将秀秀牵到中间,深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揭开红盖头。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压抑了几个月的痛终于喷薄而出,汇成巨大的洪流将他席卷,他将红盖头绞在手心,拥着她发出野兽般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