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十分气派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
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爷手里,胡大爷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同样的饭菜,胡大奶奶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爷坐在饭桌上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水兰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背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水兰苦笑连连,慢慢放下筷子,秋宝正狼吞虎咽,从饭碗里露出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睛,见她横眉怒目,顿感不妙,哭丧着脸扒拉了两口,又塞了两大块腊肉才出来。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爷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靠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精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爷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到村口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下黑压压的人头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妈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哪
里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秋宝垂头丧气走回来,水兰已经收拾好碗筷,更没了想头,钻进灶屋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爷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他留给妈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爷,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爷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爷爷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红薯颤巍巍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他带着在山里田间煨红薯的弟弟,他们齐攒攒地沉睡在山里,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水兰从灶屋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爷幽幽道:“大爷,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
打鬼子!”
“笨蛋!”胡大爷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女人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爷遥遥对望,远处,水兰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爷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奶奶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壮的身影,水兰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城里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爷面前,水兰才把那句回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水兰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奶奶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小孩。”
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
里想走,水兰见他眼睛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恶狠狠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的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爷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怪责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我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
胡大爷一点也不着急,笑容更加灿烂。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的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过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炮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刚做完五十大寿的刘七爷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
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奶奶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的时候,刘七爷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七爷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爷扯开嗓门大叫,“你们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词,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混账话,根本懒得再听,加上忧心刘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见水兰迎面而来,脸色平静如昔,心没来由地疼痛,嬉皮笑脸道:“老婆,我不在家,你不要偷人呐,要是实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水兰能管这么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脱了鞋子就一只接一只砸过来,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远。胡大爷见他的方向不对,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脚步低着头默不做声,水兰鞋子也没捡,赤着脚穿过田间,拉着他径直
往祠堂走。走了两步,胡小秋挣开她的手,将鞋子捡起来,就势蹲在她面前,无比肃然地为她穿上,轻轻地,轻轻地,将脸贴在她脚背上血淋淋的划痕处。
“你放心!”此时此刻,水兰终于找到机会,将这简短的回答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