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翰瞥了一眼外面,用筷子堵住嘴,却堵不住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回连顾清明都有些下不来台,湘湘赶紧
安抚,来不及挑拣,随手在面前夹了什么送到他碗里,他难得享受这种待遇,笑意盈盈地盯着湘湘,一边送到嘴里,脸色立刻煞白,忽而又变得满脸通红,汗涔涔而下。
湘湘眨巴着眼睛,丝毫没明白怎么回事。也怪不得她,他明明就号称走南闯北,什么口味都能吃,不怕辣,平时跟他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做贼一样,哪里会注意到他从来没吃里面的配料辣椒。顾清明与她晶晶亮的眼睛对上,气得头顶冒烟,拍案而起,大喊道:“水啊!”
“水!水!水!”湘湘终于醒悟过来,哇啦啦大叫一通,立刻起身找水,一时也想不起来哪里有凉水,满屋子乱钻,让人哭笑不得。
这边的热闹也吸引了秀秀,她探头一看,连忙送来凉水壶。顾清明终于解脱,一壶水下去,颓然坐倒,又看到那亮晶晶的眼睛在面前闪啊闪,突然有掐死她的冲动。
一团混乱之后,秀秀又出去守着,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快来啊!大姐不见了!”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她面前蹿出去,一下子不见了。
刘明翰跟湘君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很快就在去湘江边的路上追到湘君,看到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心头火起,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甩过去,吓得路人闻风而逃。
湘君好似毫无知觉,捋好散落的发丝,垂首不语。刘明翰转身就走,瓮声瓮气道:“家里老的
老小的小,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
走了两步,发现她没有跟上,刘明翰只得停下来静静等待,想起两人相依相伴长大的美好时光,悲从中来,咬着牙悄然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终于响在他身后,他抬起脚,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如此用力,简直要踏碎一块块石板。而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只有时刻屏住呼吸,竭力控制情绪才能听见。
公馆门口,家人都在翘首相待,脸上泪痕犹新,刘明翰回头怒目而视,湘君好似不忍多看,撇开脸挺了挺胸膛,终于开口,“哥,我会好好的!”
刘明翰冷哼一声,大步流星钻进公馆,接过胡长宁送上来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终于能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醉后果然好睡,刘明翰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提着行李就走,除了一贯早起的奶奶并未通知其他人。奶奶也不留他,一送再送,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此时撮合两人,对死者不敬,也对不起媳妇,胡家是大族,不怕断了香火,可刘家只有刘明翰一根独苗,屡屡遭难,于情于理都不能做这么缺德的事情。
是刘明翰解救了她,他拦不住她蹒跚的脚步,扑通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一辈子只要大妹妹一个,等秀秀生了孩子,您老人家过继一个给刘家,就当完成我妈妈的心愿,行不?”
奶奶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
轻轻应了声,这才转头回去。
她知道自己卑鄙无耻,只要能保住孙女,保住这个家,别说走几里路,就是一路叩拜到南岳都成,何况刘明翰和湘君煎熬了这么多年,能相伴终老,谁说不是一种福分。
至于薛君山,她做了那么多错事,早就无颜到底下见人,也不差这一回。
奶奶食言了,薛长庭没有与长沙地下的王侯作伴,倒是由胡大爷做了这个主,让胡小秋接薛家父子回湘潭与打鬼子的兄弟们在山里团聚。送走他们那天,湘君哭得当场晕死,被奶奶强行扣了下来,由家里三个男人护送返乡。
元月二十五日,岳麓山下举行祝捷大会,除了奶奶和湘君,一家人都去了,奶奶其实也想去看看热闹,只是看看家里这一摊子,还是老老实实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听街头巷尾的欢呼声和鞭炮声过过瘾。
湘君一身缟素,发上还别着白花,提着桶拿着抹布在屋子里忙个不停。奶奶看一眼难受一次,端出茶点盆,放在膝头一本正经嗑葵花子,心中似乎被人挖走一块,空得生疼。
湘君清扫工作终于结束,就着灶台上瓮坛里的热水洗了个澡,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晾,一边洗衣裳,奶奶看不下去,唤她过来添水陪着嗑葵花子,湘君这才罢手。
阳光亮闪闪地撒在大地,白云倏忽来去,风也特别轻柔,奶奶突然觉得,天下间没有比安安静
静坐着嗑葵花子更惬意的事情,也没有比和平更宝贵的东西。
日上中天,湘君还是惦记着洗衣服,奶奶无可奈何,掩上门坐在梧桐树下晒太阳,一会就迷糊过去。
“奶奶,妈妈,我回来了!”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湘君已经冲过去开门,将肉滚滚的毛毛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一会就抱不动了,将他放下来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
毛毛显然有点吓到,笑容僵在脸上,胡小秋挑着箩筐出现,气喘吁吁道:“毛毛,还不去跟奶奶磕头!”
毛毛擦干湘君的脸,过去跟奶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有说不出的欢喜,只可惜根本抱不动他,只得蹲下来,拼命揉他粉嘟嘟的脸蛋,毛毛努力维持笑脸,朝胡小秋投去求救的眼神。
胡小秋把箩筐挑进来,也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正色道:“奶奶,大爷要我给小满当副手,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好好做!”
奶奶欲言又止,连连点头,牵着毛毛的手往后院走,胡小秋小心翼翼看了湘君一眼,也跟了上去。湘君擦干泪水,俯身检视箩筐里的宝贝,以无比轻柔的声音自言自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平安带大。”
胡小秋并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悲凄,也没得到任何欢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寒暄过后就默默坐在薛君山
遗像前发傻。胡大爷早有交代,毛毛不敢哭不敢闹,更不敢看湘君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头上的白花,只得抱着一本书慢慢认字,无比煎熬。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参加祝捷大会的几个才陆续回来。小满率先冲进门,和正襟危坐读书的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尖叫一声,冲过来抱着他上下抛,毛毛也不知道怕,笑得像只小鸡咯咯叫。
胡刘氏笑嘻嘻看了一会,只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支,秀秀连忙送她上楼休息,看着她忙前忙后,胡刘氏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笑容,轻柔道:“秀秀,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秀秀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扑通跪了下来,垂着头不发一言。胡刘氏倒吓了一跳,扶住她笑道:“小满跟我说了,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想什么时候办酒。”
秀秀满脸不敢置信,胡刘氏敲敲她的脑门,佯怒道:“怎么,连你妈妈的话也不信!”梦想成真,秀秀并不见多少喜色,扑入她怀中,轻声啜泣。
小满和毛毛闹腾一会,累得两眼翻白,瘫坐在椅上直喘气。湘湘进门一看,被他欺负多日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打落水狗简直对不起自己,脱下大衣猛地扑上去,用大衣罩住他的头一顿胖揍,当然,也得到毛毛的热情帮助。
小满毫无招架之力,惨叫连连,湘湘打完收工,抱住毛毛狠狠亲了一口表示感谢,见他露出惊恐的神情,还当
他害怕小满报复,朝小满晃了晃拳头以示威胁。小满突然起身,朝门口大步流星走去,呵呵笑道:“姐夫,你看到了啊,是湘湘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