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到知天命的年龄,正是教书先生最得当的年华。只是一副老先生的扮相,有着瘦弱中的骨感威严,中年人的气势,年轻人的谈吐。
学生们向他提出的一个突出问题:“几百年来延续的‘科举考试’,白族人为何反着叫kaoku?(当今译为‘考库’或‘考苦’)?”苏先生的回答是:
“总的说来是白族语言长期形成的语言习惯与特有的语言法规相协调所表达的结果,把它组成常见的动宾词组。表达动作的对象是科考,也是行动面对的方向。但学生们不必去费时费脑的去考究繁杂的白语语言法规,只要联想到‘吃饭’、‘喝水’、‘睡觉’、‘砍柴’这一类没有改变前后位置的词汇,都是如出一辙的表示,就已够释怀。读书人作文章和看书学习,都不能死钻入语法的缝隙中、困顿思路。学习要像诸葛亮那样,“关其大略,不求甚解”,但并不是在读书过程中处于浑浑噩噩,而是要掌握精髓、善于抓住重点。”
他还对‘库’字引申以下三点想法,或是理解:“先是考试的知识,需从头脑的知识储备库中抽丝般的取出,如库存量不够,就需暗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从而奋起努力、从起五更睡半夜苦读,再不停练就一手即快又好的(毛笔)‘书法’开始,加大知识库储以及书写形象与度,决不能忽略书法在考试中的作用。好的书法也在持续增添苦读书的自信心与学习的兴趣,从苦中求得向往的、坚持下去的力量。”
“其次,这一个‘考库’的潜在实在含义中存在了‘家底’的考量。面对长途跋涉的辎重,还有长期的不停息的读书带来的财力及物资消耗,不少有志有识的读书人只为这并不明了或许有些人并不太在乎的科考之外的‘金钱细节’,只能踯躅不前,甚或因此放弃一生不舍的艰难执念,无可赖何地回到有眼前短期回报的大多数人的现实平凡生活之中。”
“还有另一成含义是:‘考苦’,都是远行考生赴考后体会再深刻不过的体验,也许这就是一辈又一辈的考生前仆后继的境况。”
其实无法考证苏老先生的“考苦”历程,但后来的故事注解足以了解他曾经的努力、付出的艰辛,也导出了他教育学生:读书要有侧重,有方法,不能钻牛角尖,拿繁杂并与实用性有距离的语法作浅显类比。
苏先生面对学生及所有进城晚归人士,对阴森气息的恐怖心理,他总说就不相信这里的必经之路上有什么“通生鬼”和“地利鬼”。
那天,他天黑时分,扛着书柜从古树下路过回家。
大树的树影随风呼闪,繁茂枝叶相撞哗哗作响,只有忽明忽暗的萤火虫闪闪伴着自己轻微沙沙的脚步前行。
他正想加快脚步走离树隂,突然一只长长的手掌自上而下地、力大无比地抓住了他书柜的提手。他先是吓住了,一阵手脚软。
但立即恢复了平时的“宣言”:读书人!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一切;身为教书的先生,心里不信鬼神的理念是自己“品牌”的一角;“相信则有,不信则无”,是自己认为最有力的自身说教。只有贼人夺财的狠与恨,哪有鬼神夺书之理?
于是,他鼓起勇气,咬着牙板,竭尽全力用力夺柜:一而再、再而三的拼命抢夺。
但最终实感力不从心,差点就把自己给“吊到了树上”,才不得不就此作罢,慌忙夺路而回。
次日,日上三竿,起不了床。失魂似的叨念着:书!书!书!
后来才慢慢伤心地告诉夫人:“因是读书人,书柜失于手劲”!
夫人见他失魂落魄模样,仍不说出一个“怕”字,心里只有自己那心爱的书和书柜,还保留读书人的一丝“雅像”,多少有点带着讽刺的心理折服与窝囊同在,但眼下也得去“唤魂归体”。
于是她请了村里四个老人,带上准备了半天的“唤魂八物”,来到了离“滩摆鹤”的古榕树旁不远的一个小神庙里,先在士地庙里拜了神仙。又在树神旁的专有位置摆好了鱼肉做成的“小八碗”、倒出酒茶各一杯、燃起三柱香。
这时,她们惊喜的见到了书柜的提手死死地卡在榕树断枝上。是因为丈夫又瘦又高,还将有高度的书柜扛上肩更增加了高度,这才创下了难言的“奇迹”。
这几位老人与正值中年的夫人共同见证了夺柜之事,真的是并非闹鬼,苏文全力夺柜的精神再一次被唤魂的老人在村里村外相传开来。
她们一行人用竹背箩作垫,两人分别扶爬,好不容易才把重重的书柜从树杈上取下。
接着,他们一行五人至南至北的排开成一队,面向金华山,再面向南面的“家”的方向徐徐向前,在草丛中、石头旁弯着腰、不停地朝着家的方向扇着双手、呼唤着苏文的小名:“魂啊!回吧!回吧!回家吧!”白族语言是:“攀蛮枝亚酷!攀蛮枝亚酷!”。“攀蛮枝”是魂魄,回家是“亚酷”。
大约两个时辰多,才喊回一只鲜红色,但通体透明、又瘦又长的“蜘蛛魂”。
那是老人们虔诚一片,一直弓着腰,双手不快也不能慢地朝着家的方向扇风引路,带着诚挚的期盼,才兴奋无比地见到匆匆从angninzibokui(爱你兹博魁)的坡下急奔而来的“瘦精干巴的、全身通透红色的蜘蛛魂”。再急切地同法用心继续呼喊双魂,但再也无影了。四位老人,无数次有唤魂的经验,但从未见过如此通体透红又透明的蜘蛛魂。
四个老人和阿文的夫人无比高兴的用双手捧着又激又动地说道:“这就是‘阿文’读书人与众不同的全身用血合成的血魂,像极了教书先生的骨瘦如柴而“苦心可鉴之架势”。
回到家中,出示给失魂落魄的苏先生阿文看,这“不信则无”的先生一时感动这小小活体动物的“体魄佳颜”。他看到了它那纤细柔弱、通体透艳、动态轻盈、执着向前、美丽动人,使他普通文人骨子里的情怀突然被激活、被倾倒、被征服。
白族的语言加大了他此时此刻的激情之魂——“攀蛮枝”、带着血色一样的底色“回家”——“亚酷”。这是偶合的情趣、与现代汉语的酷动与优雅的结合。“攀蛮枝亚酷”的汉语连动,正好表达他此时突然高昂又无法表达的涵畜情思。
苏先生连声叫美!喜形于色。既风趣又庄重地对为了“归魂”辛苦了一天的夫人及四位老人说:就给它取名“亚酷”,既携带“酷”,又有自谦的“亚”字相组合,有文学意境,正合我意。这书斋就改名为“亚酷学堂”,表明是西乡“家”人的学堂。
从此,“亚酷”成了金华山下,文华乡间学堂的雅名,一直前沿不落套。是“家”的学堂,既亲切又实在。一批又一批学子们,不被来自边远落后的学堂而自卑自贱。
文人血魂
天地苦寒“家”魂,
荒山滩恶骨魂。
文人倔强血魂,
气势夺阴雄魂。
乡业振兴热魂,
后人放胆路魂。
华山瘦魂
虽瘦骨晶识苦志,
仙山居住待霞光。
至高石缝弃精网,
遥远直奔不彷徨。
文气犹存形色正,
骨风延续示魂滩。
攀蛮亚酷镇西郡,
爱你博魁立华邦。
五位中老年妇女毕竞将这“文人蜘蛛血魂”从猫儿坡下高规格带回私塾,置放暗角处,促其配对繁衍。文人难解的以弱示雅的气息,相传四邻。
无数文人关注这“亚酷”的后代,在那不知雌雄也不了解“生殖隔离”,更不了解基因嵌合的年代,终究再没见到如此“美丽烂漫”的倩影再现。几经走回路去寻它的配偶,也不得如愿。取而代之的是粗旷的、深褐色的蜘蛛与杂乱的网丝占据了私塾的角落。
苏先生曾写了很长的随笔在学堂当范文讲解,但文章无处寻得,用现代的白话复述大意是:
《浅冬“亚酷”——情思结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