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泽不是不知道钟国华对举报者的态度,钟国华在病房里又摔又砸时,他和曹建德就在门外。梁泽明白老钟知道是自己举报的大钟后,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结果,但他还是做了,全然不顾自己的处境。那股熟悉的陌生感又迎面扑来。
而这并非是第一次。
陈东实紧抓住床单,冷汗顺着鬓角,湍流直下。
上次马德文绑架自己,也是梁泽告诉了马德文,自己投递举报信的细节。他没有直接告诉钟国华,而是借马德文的口,先背后捅了自己一刀,然后又不知道怎么,告诉了钟国华,生生地让这一件事的利益得到了最大化。
好你个梁泽,好你个梁警官,亏自己还对他百般示好,不成想自己早成了人家那里一颗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陈东实心如乱麻,再也没心思应付钟家母子,只胡乱敷衍了几句,便把人匆忙送走了。现如今他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他必须要当面问梁泽,必须!
陈东实午后就给梁泽去了电话,电话里只说要他来医院一趟。梁泽听着语气不大对,没顾得上细问。当天事情有些多,他直到夜里十一二点,才腾开身子往医院赶。
清风常伴入夜,病房里寂若无人。国立医院住院部一到凌晨,便全区熄灯,只在公区供应基础照明。深不可见的昏暗里,钻进一丝狭长的光,紧接着,地上飘出一道瘦长的身影。
“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梁泽自午后接到陈东实电话便心中有数,电话里的他语气并不好,甚至称得上前所未有的冒犯,陈东实从未如此。
病床上的人似乎还没从思忖中回神,他望着窗外月色,面如灰土,“你为什么要告诉老钟,是我投的举报信?”
梁泽站定身,拂了拂窗台上的灰,像是意识到这是一场迟早到来的审判,温吞开口:“是马德文让我做的。”
“马德文让你做你就做?!”陈东实猛地起身,“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钟国华下手但凡重一点,现在你见到的就是我的尸体?”
“我没想到他会下手如此狠心。”梁泽快步走到门边,将门反锁,“他答应过我,只是给你一个教训。我想我想有我在你身边,一定会保护好你,最多只是吓一吓你,我也好向马德文邀功。却没想到他会真的伤到你”
“你不用给自己找补。”陈东实双眼猩红,音色几近颤抖,“那我问你,上次马德文把我带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是你告诉的他我投举报信的细节,这是不是真的?一直以来你都说是在保护我,实则是为了监视我,我起初以为是老曹的意思,却不知道马德文同样是在利用你来监视我!你说是不是?!”
梁泽默默然闭上了眼,有时不回答比回答更残忍,陈东实从沉默里就窥见了答案。
“我的命对你来说就这么不值钱?所以从头到尾,我就只是你讨好马德文的一个工具?”陈东实扪心自问,泫然欲泣,“你要对马德文效忠,要对他纳投名状,就可以毫无顾虑地牺牲我?我的命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钱?”
“我没有”梁泽一脸哀伤地走上前去,刚想拉住陈东实的手,却被他冷冷甩开。
“他们说得没错”陈东实止住眼底酸意,抹泪哽咽,“你的确不是李威龙。”
梁泽满是无助地蹲在原地,坐跪在病床前的他,仿佛在做一种独有的忏悔仪式。其实他何尝不知,陈东实迟早会有得知真相的一天,他们迟早会出现一道既定的裂痕,千回百转,仍糜不如初。
“我有我的考量”许久,梁泽噎呜开口,少有的无力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心酸,“我发誓我从没有想要伤害你,东实请你相信我”
“你不用再惺惺作态。”陈东实满是憎恶地看着眼前人,“我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
你跟踪我,明面上是保护,实则是监视。就为着我跟徐丽的那层关系,系挂着马德文。你讨好了我,才有机会接近徐丽,接近徐丽,才有机会找到马德文的弱点。你一步步的计划里,一步步的私心我不是不知道。
是我,天生就爱犯蠢,甘心被你利用;是我,与生俱来的下贱,哪怕只是对我笑一笑、多说几句话便觉得心满意足。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又蠢又贱,纵得你真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其实你何尝不是漏洞百出、荒诞可笑?梁泽,你真的让我感觉到恶心!”
“是吗”梁泽渗人一笑,眉头陡然一沉,“我让你觉得恶心?”
陈东实紧捏住拳头,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我让你觉得恶心——?!”梁泽复又重述,颤颤巍巍从地上站了起来,“是,我是阴险小人,我是荒诞可笑,那陈东实你呢?你对我的好里,又包藏了多少你自己的私心?”
陈东实拧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身前的梁泽。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但却恐怖如斯,再无半点温存可言。
“要不是我长了这样一张脸”梁泽凑近到极致,几乎要与陈东实脸贴着脸,“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陈东实,要是没有这张脸,你现在会在这里质问我这些?!”
两人都憋着愤恨,像是两只蛮壮的野牛,无间的焰火在心头跌宕。
“李威龙已经死了,你装什么深情大义?”梁泽掐住陈东实脖子后的软肉,迫使他不得不正对着自己,“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听不听得懂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