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疏影分明就是故意刁难她。
此琴音色堪称一绝,桑娘刚命人将琴抬上,台下人便纷纷来了劲,嚷着让贺疏影赶紧为自己献艺一曲。
贺疏影本就有备而来,于袖中掏出几枚鎏金护甲,戴在左右手指上,坐于琴前,白了一眼身旁玉立的云海棠,弹起自己日日习的曲目,惹得众人交手称赞。
曲毕,贺疏影悄无声息地在卸甲之际,用那鎏金甲片狠刮了一下弦,琴弦上露出不被察觉的一小块缺口。
“到你了。”贺疏影收好护甲,眼神得意地落在云海棠白皙纤嫩的手指上,嗤笑一声,“呵呵,当然啦,怕的话,你也可以选择放弃。”
放弃?
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云海棠的心里就再没有这个字眼。
上一世夫君被她抢夺,身体被她残害,今生怎么可能只当她是个陌路人?
云海棠的眸光幽幽扶过那根琴弦,像一柄利刀慢慢割开过往,她不知道自己会弹出什么,只知道自己有太多的话想说,却无人能说。
厅堂内静谧如水,适才叽叽喳喳的看客们皆止了声,就连楼上雅阁间突然传来的一声闷响,也无人理会,大家只想等着看她究竟会如何。
她的脸上没有浓厚的胭脂水粉,只透着一股春风拂面般的清爽,一双眼睛却是乌黑璀璨之极,像是要诉一个故事般,盈盈欲滴出水来。
云海棠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搭在弦上,轻轻扣出一个音。
琴弦微微一颤,宛如细水流长,闪着淡淡的光泽,映在少女云淡风轻的脸上。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浅吟的琴声如同秋雨润物,风过无痕,却满地落花无数。
少女落下另一只手,一边轻抚,一边划过,渐渐调出不同的音调。
好似有人乘着一叶扁舟从湖上缓缓而来,湖面上腾起层层水雾,浸润着每个人的心。
绵绵细雨从空中飘落,似清风,如飞絮,柔柔密密,落入湖里,荡起层层涟漪。
突然,廊下的雨越下越急,传来串串急促的脚步,闷得人心紧,压得人透不过气。
喘息声,挣扎声,呼喊声,奔走声,一声接着一声,一浪高过一浪,汹涌而至。
转瞬间,气温骤降,雨水在空中凝成了冰,于天地间割开一道道裂口。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金戈铁马从远处奔袭而来,万千的马蹄踏过尸山血海,兵戈相撞,惊心动魄,杀气腾腾。
浓稠的鲜血伴着漫天的箭羽从指尖滴落,滴进茫茫无际的白雪中,滴在荡气回肠的琴弦里,久久回响。
琴身上蔓延出一朵朵鲜艳的花朵,红若胭脂,独自凋零,美如泪珠,如泣如诉。
终于,惨烈的战役结束了,地上重又覆起一层素白的净雪,回归到一片寂静中,只剩一面战旗猎猎飞舞。
遥远的京城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廊下的雨声渐行渐止,琴音渐渐消逝。
大堂内鸦雀无声,一曲终了,却无一人动弹。
大家直直地愣在原地,仿佛余音仍缭绕在耳旁。
还是桑娘突然喊了一声:“好!”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鼓掌叫好,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却没有一声轻佻的口哨。
“我做主了,今年的花魁得者就是白羽堂的姑娘!”桑娘从业多年,第一次见到技艺如此精湛的女子,恨不得现在就能签在自己门下。
每届膺选的花魁皆可随意提出一个心愿,无论是想要多么贵重的奇珍异宝,主承方都会有求必应,故而这三年一度的“折花竞”总是引得京中名妓们纷纷前来一决高下。
“姑娘有何愿?尽管提!”桑娘转着眼珠,有些忐忑又有些期盼地迎上云海棠。
在京城首屈一指的青楼做老鸨,桑娘深谙行事之道,无论什么交易,最怕的就是送不出的礼和讨不回的愿。
不管是谁,只要有所图,就是软肋,后面一切就好办了。
云海棠拿帕子擦了擦仍在滴血的手指,指腹血肉模糊,不单单是扶琴所致,更是因为那弦上的缺口锋利无比。
但她多年征战沙场,早已练就一副金刚铁骨,并不似寻常女儿家般娇弱,不过清笑道:“妈妈不必破费,我并不想要倩影阁什么。”
只这一句话,便说得桑娘的心凉了半截。
好在她只是顿了顿,转而又道:“不过,我素来喜欢海棠花,妈妈要是方便,倩影阁今日起,便种海棠吧。”
桑娘没想到,天下竟有不狮子大开口的花魁,简直像捡到宝一样高兴,笑得合不拢嘴,忙应承道:“方便!方便!姑娘喜欢,倩影阁从此里里外外通通都只种海棠花!”
说着,便用手戳向大堂内的几处花瓶和花台,对台下的堂倌说:“你们现在就把这个、这个和那些都搬出去。哦,对了,还有,把各姑娘屋子里原有的花也都扔了,全部换成海棠花,再把院子里的花池和墙外的花槽、花圃都改种了。”
“妈妈……”贺疏影听桑娘这么干脆地便要将她最喜爱的桃花堪堪锄掉,气得一张嘴巴噘得有三层楼那般高。
桑娘却假装听不见她娇声的哀求,只满眼欣赏得瞧着云海棠,真是越看越欢喜。
云海棠也仰着一张如玉的小脸,回应她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妈妈真是爽快人,果然业界楷模,难怪生意兴隆,既如此,我也要学妈妈做个直爽的人,有些事就不藏着掖着了。”
桑娘不知是何事,急忙道:“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重逢
“好。”云海棠故意轻咳一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影儿姑娘患有虏疮,我本不想说出来,怕她为难,但实在不忍倩影阁其他姐妹被传染,到时候影响了妈妈的生意。”